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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是走出来的:横断走廊的由来和意义
发布时间: 2020/4/11日    【字体:
作者:徐新建
关键词:  文化 横断走廊  
 
 
文化的行走性
 
多元一体的中国版图由自然与文化互动形成的不同大区组成,同时也分布着数条被称为“民族走廊”的文化地带。这里说的走廊,是指文化地理上的空间类型。也可说是连接于不同文化间的特殊通道。人类是行走者,自生到死,难以停息。个体的行走,意味着日常的基本运动;种群的行走,则体现为有选择的空间迁移。其中既限于一定的边界又循着特有的路径。古往今来,人这一物种逐渐广布于世界各地,并因各自的血缘纽带形成彼此相分的群团。通常情况下,人们只要满足了基本的生存需求便不再费力的四处奔走,而是稳定于各自的特定范围。偶尔,再越过界限来往于相互之间:寻求交流,扩展视野,或探险或商贸,或征战或和亲……久而久之,那些逐渐稳固并能促使彼此沟通的路径,便形成了世人公认的跨区走廊。   
中国民族文化走廊丛书
 
在游猎时代,行走意味着食物的捕获与“逐水草而居”。那时,天当被地当床,四方流动,来去自由——居无定所,也就未出现明显的走廊。进入定居农业,人们逐渐捆绑于土地,开始有分工明晰的聚落。但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节奏里,虽然日常的空间缩小了,个体和部族的生活也还有村野的循环及婚嫁的流动,有“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自在半径,以及人心敬畏、不轻易触动的自然圣地。只是随着楼房林立的都市和界限分明的国家出现,群落之间失去缓冲,没有过渡,亦无空白,族群性的行走才被拆散成不相呼应的个体碎片。广漠无垠的空间被改造为彼此设防的边界和界限森严的僵硬领地。文明成为牢笼,走廊被切割为不再通畅的绝途与遗迹……也就是说,人类按血缘聚居、彼此往来且静动交错的空间方式发生了难以逆转的蜕变。
 
正是在这样的蜕变里,反观以往的自然空间和文化走廊便有了特别的意义。
 
回溯人类历史,在地球上各相对独立的人群之间出现过众多促使彼此沟通连接的地带。相对于被视为“文化区”的类型,人们习惯于称之为“通道”或“走廊”。这些走廊往往与该地区的自然地貌有关。它们的形成体现了人对环境的认识和适应,同时也反映出特定族群的文化交往和传承。再者,结合世界史的“轴心”理论来看,在全球的各区域性文明之间,正由于有大大小小的“走廊”存在,才使得各“轴心”不至于彼此隔绝和窒息,而是逐渐靠拢并最终连为一体。
 
以东亚为例,在被称为“夷夏交错”的纵横世界里,在各主要的族群文化之间,著名的文化走廊也不少。其中由北至南,备受关注的至少有三处,即北部草原与大漠地带的“河西走廊”、南部百越族群间的“岭南走廊”和横断山地区的“藏彝走廊”。如今我们从文学和人类学路径走进它们,是为了趁这些重要的文化空间还未被完全遗忘之际,通过考古发掘、文献梳理以及亲历行走和田野图像,让它们重新呈现,使之至少能在文本世界里留下一条返回的通道和接着叙说的余音。根据丛书设计的需要,三大走廊的书写分别关注“华夏源流”“帝国政治”和“生态地理”,虽各取所需、叙事各异,然都力图突破“中原中心”观对多源历史的扭曲和局限。
 
概而论之,人是行走的动物,人类学是行走的学问。二者指向一个共同的道理,那就是:
 
文化是走出来的,人类向往超越边界。
 
走廊的多类型
 
大约340万年前,一次大范围的地质变化引发了第四纪东亚大陆断陷盆地的发育和青藏高原的整体隆起。根据今日的研究分析,地质学家称此次变化为“横断事件”,原因是其基本证据均来自横断山区。这次变化意义重大,不仅标志着亚洲大陆地壳“新构造运动”的开始,而且奠定了其影响所及地区地势高低的基本分布及东西部不同的山河格局:在东中部平原,河流由西至东,四方大致平整;而在西部山地,山谷陡峭切割,水向南北奔流……
 
横断山区的范围,根据地质构造和地貌状况,地理学家提出了多种界定。其中的“七脉说”包括了很大一片地区,即自东而西为岷山(岷江)、邛崃山(大渡河)、大雪山即贡嘎山(雅砻江)、云岭-沙鲁里山(金沙江)、宁静山即芒康山(澜沧江)、他念他翁山(怒江)、伯舒拉岭-高黎贡山。而与之相应的行政区划,则跨越了西南的众多省区、县市和村寨[2]。具体的表现是:
 
东界:在四川文县-灌县-泸定-盐源一线以西;西界:西藏类乌齐-察隅-云南腾冲以东;北界:在青海囊谦-色达-玛曲-南坪附近;南界:在云南龙陵-南涧-下关-丽江-盐源一带,并随跨界分布的山脉河流向东南亚边境延伸。
 
“横断走廊”与行政区划
 
该范围整体上囊括了滇西北的怒江州和迪庆州全部,大理州、丽江市和保山市局部,川西阿坝州和甘孜州近于全部和凉山州、雅安地区小部,藏东昌都大部及甘、青的一少部分。总面积约为36.6万平方公里。其中90%以上在青藏高原之中。横断山地区的特点,总起来说,可谓生态多样、民族众多,山谷深切、纵横交错。从深陷的山涧到高耸的雪峰,不到几十公里的距离内上下可落差数千米。照地理学家的说法,东西方面,若以澜(沧江)怒(江)的分水岭——怒山、碧罗大山为界,该地区可大致分为西部具有印缅风貌的湿热多雨之“热带亚热带风光”和东部体现康滇风貌的“干燥寒冷之高原景色”。而从“走廊”面貌的纵向分布看,值得注意的是自北而南,其中气候景色的递变主要表现为:高寒草原-干旱谷地-水稻田带三个地段[3]。而其中南北贯穿的山川河流,一方面限制了东西向的广泛连接,使这里形成不了大范围的政治单位;另方面其又为中国版图内的整个西部提供了天然的南北通道,于是孕育出与中原地区及东部沿海迥然不同的文化风貌。有关西南地区“民族走廊”的论说,自人类学家费孝通在1980年代率先提出[4],到21世纪初历史学家引入高校讲义并在网上传授[5],直到后来再被自然科学家运用于对远古人类迁徙往来的解释[6],在20多年来的日子里,已成了学界普遍关注和探讨的热门议题。如今又有学者呼吁重举前辈旗帜,在历史和民族学研究的意义上将“藏彝走廊”从“西南民族地区”的旧框架中“剥离出来”,并使之与过去“横断山脉”“六江流域”等提法相区别、用以“统一称谓”西藏东部和川滇西部这个特定的“历史-民族区域”,从而在整体视野上把对中国的民族研究引向深入。[7] 顺着这样的思路再对中国的文化板块作进一步简约的话,则可以划出以“中原”为中心的五方图式,而三个“走廊”地带则穿插在其中: 三廊相比,横断走廊的地势与区位呈现出的是自北向南的“纵向”特征,且山谷并置、界限分明。关于“横断山”的名称,历来说法不一。晚清时期,邹代钧为京师大学堂编印《中国地理讲义》,认为昆仑山“其接南岭之西部而当西藏之处,则山脉分向南北,名曰横断山脉”。后来有人从族群分布的角度指出,此山脉盘结之高原,“西连西藏,东垣于岷江之西”,曰“西番界”。[8]另有人解释说所谓“横断”之意,指的是“南北行列之高山深谷阻碍人类东西交通之动向”。[9]其实,“横断”之名是一种外来的“他称”。与之类似的还有“纵贯山脉”“纵贯山系”等。从华夷整体的地理格局来看,“横”和“断”的界定,主要出自中原人看和走四方的习惯。本来,在“坐北朝南”的传统视野里,东西为横、南北为纵;[10]而一旦面向西部推进,视线方位便有所转移:不但纵、横改变,群山深谷也成了路途之“断”,进而成为与内地山脉走向相反的象征……
   
四川大学的艾南山教授也对“横断山”的命名发表过专文,认为单方面渲染其对东西向的“阻碍”是有问题的,因为那样就抹煞了其南北向的贯通[12]。笔者和艾教授有过多次讨论。我说这多半与中原式的“天下观”相关。他同意说这还值得从不同学科深入研究。可见,仅从“他称”的角度而言,“横断”只表达了该事象的一面,而至少再加上“纵贯”一名,才可谓接近本原。当然,这些都是后人的引申和推论。若想全面理解横断山系的名实意义,除了追溯其被命名的外来原因及局限外,看来还得回到该地区本土人群的自我认知里,去关注其中一个个各具特色的山河之名,比如:贡嘎山(雅砻江)、云岭-沙鲁里山(金沙江)、宁静山即芒康山(澜沧江)、他念他翁山(怒江)、伯舒拉岭-高黎贡山……
 
人类学乾坤
 
 
本文摘自徐新建《横断走廊:高原山地的生态和族群》,云南教育出版社,2008年。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1]参见陈富斌:《横断事件——亚洲东部晚新生代的一次重大构造事件》,《山地研究》,1992年10月,第195-202页。
[2]参见马丽华《藏东红山脉》,中国藏学出版社,2007年。
[3]严德一:《横断山脉中之气候蠡测》,参见其文集《边疆地理调查实录》,上海商务印书馆,1950年。
[4]参见费孝通《关于我国的民族识别问题》,《中国社会科学》,1980年1期。
[5]李孝聪:《区域历史地理教学参考大纲》(2003/2/15再修订),课程名称:《中国区域历史地理——地缘政治、区域经济开发和文化景观》;授课教师:李孝聪,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
[6]《印证东亚人群起源非洲说》,新华社上海4月6日电,转自〈深圳商报〉2003年4月7日消息:〈汉藏语系各民族的共同祖先可能是3万年前的氐羌氏族〉。
[7]石硕:《谈费孝通先生提出的“藏彝走廊”概念与区域》,(参见石硕编:《藏彝走廊:历史与文化》,四川人民出版社2005年6月版,第13-31页。)
[8]参见陈富彬:《“横断山脉”一词的由来》,《山地研究》1984年3月,第31-35页。
[9]严德一《边疆地理调查实录》,中国边疆学会主编,商务印书馆发行,1950年12月初版,第134-136页。
[10]今天的地理学家也作过相关的讨论,并指出古语之“合纵连横”,其“横”亦作“南北”解;而此是否与后人为“横断山脉”取名相关,还不得而知。参见陈富彬:《“横断山脉”一词的由来》,《山地研究》1984年3月,页31-35。
[11]资料来源:《中国地势图》,中国国家测绘局,http://www.sbsm.gov.cn。
[12]参见艾南山:《横断山的地缘环境及民族文化旅游发展》,《云南石法大学学报》,2006年第5期,页130-1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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