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型塑与记忆:浊漳河流域昭泽王信仰的发展演变
发布时间: 2021/8/27日    【字体:
作者:段建宏 赵艳霞
关键词:  民间信仰;浊漳河流域;昭泽王信仰;神话化;地域化;仪式化  
 
 
摘要
 
昭泽王信仰是浊漳河流域具有代表性的民间信仰。该区域目前保存有20余座昭泽王庙宇,并流传着大量关于昭泽王的民间传说与故事,探究其生成演变对同类型民间信仰具有重要意义。在昭泽王信仰的发展演变过程中,民众不断对其进行神化、型塑与记忆,将上层文化与底层文化、普遍因素与地域因素不断融入,使昭泽王形象渐渐丰满,并通过各种仪式与记忆使其在地域社会中的影响不断增强,这也是民间信仰发展演变的重要方式。
 
山西省长治市潞州区捉马村现存一座昭泽王庙,据庙内碑刻《重修昭泽王庙碑记》(1999年农历四月初四)记载,该庙创建于五代后唐清泰二年(935年)。自建庙以来,先后经历了后晋天福七年(942年)、元大德五年(1301年)、明嘉靖三十年(1551年)、清顺治十四年(1657年)、乾隆四年(1739年)、乾隆四十二年(1777年)、嘉庆七年(1802年)、同治十一年(1872年)等多次重修,1945年秋毁于上党战役兵火,仅残存正殿及殿后真武阁,现存规模为1999年重修。庙宇坐北朝南,为两进院落,包括正殿、真武阁、戏台、东西厢房等建筑。其中,正殿为昭泽王殿,西耳房为土地殿,东耳房为牛王殿,正殿面阔、进深均为三间,单檐悬山顶,正殿内塑有昭泽王像,山墙上绘有昭泽王一生事迹图。正殿后为真武阁,创建于明嘉靖七年(1528年),下层供奉九天圣母,上层供奉真武大帝,其西耳房为机神殿,东耳房为二仙殿。正殿前为献台,献台对面为新修戏台,面阔三间,单檐悬山顶,戏台两旁为东西山门。东西厢房各七间,分别建有药王鲁班祠、子孙娘娘祠、风云雷电将军祠、三圣公主祠,均为卷棚顶建筑。以此庙为中心,在历史上形成了正月十五、四月初四的庙会(事实上,四月初四的庙会与昭泽王信仰无关。因为庙内还有九天圣母殿,而四月初四的庙会是为祭祀九天圣母而举办的)。届时,各地前来许愿进香的游客摩肩接踵,车水马龙,成为当地具有吸引力的民间信仰。
 
一神化:焦公非同寻常的身世
 
昭泽王庙供奉的主神为焦公,晚唐时人,其故事与信仰一直在浊漳河流域绵延传承,现存木刻《昭泽王宝箓本纪》(以下简称《本纪》)约七千余字,概述了焦公的生平及其死后业绩,记载了一位形象饱满、经历丰富、本领传奇的传说人物。据现有资料推断,焦公故事到元代已经成型,其《本纪》应该是明代中期的产物。
 
关于焦公的信息,一般资料均记载:姓焦,名不存,唐懿宗咸通九年(868年)七月五日生于古韩国长乐乡九师村。
 
关于焦公家世,相传其祖上为阴阳世家,其父为小书吏,为人宽厚,多善举,后辞官以种田为业。焦公降生时,“有白光照室,青龙覆屋,经宿而散”,这种说法延续了历代正史纪传体的叙述方式,体现出古代造神运动和谶纬学说的特征,这种异象也预示了焦公后来非同寻常的经历与能力。“青龙覆屋”则显示了焦公死后化龙的传说,因此,在当地有昭泽龙王、焦泽龙王之称,仙升处称为“龙洞”。
 
在民间传说中,民众对焦公身世进行了想像化的重构,他们运用历史上的元素、“合理”的想象、富有逻辑的推理将其神化,使我们看到了一位与普通人不同的异人形象:
 
初,姑嫂二人于漳河岸洗衣。见漳河清洁,不漫不支,有桃一枚随波逐流,姑嫂争取而姑乃独吞焉。由是,有胀腹彭彭而以为病焉。历三年,忽产一男。
 
黎城上马岩村昭泽王庙考察
 
这种故事是神话故事中感生神话的翻版,即弗雷泽所说的“接触律”。在中国上古神话传说中商的始祖契、周的始祖弃等均为此种降生方式,并逐渐衍及民间,成为民间传说的重要叙述模式。在《望儿峧的传说》《三月十八日送子奶奶生日》两则故事中均用到此种模式。
 
故事发生在历史上的不知何年何月,当时北底村的小河边上,住着一户人家。一日下雨过后,这家的姑嫂两人来到河边看涨水,无意中发现从上游冲下来一颗桃子。这颗桃子粉的皮儿,红的尖儿,绿的叶儿,煞是招人喜爱。眼疾手快的小姑子一把将桃子抢在手里,并作秀似地在嫂子面前炫耀道:好大的桃子!随之在鼻子前闻了一下,就在这个时候,那个桃子却惊人地一下子从小姑子的口中窜进了肚子。刚开始,谁也没将此事记在心上,可是,时间一天天地过去,小姑子的肚子却莫名地一天天鼓起来,吓得她整天价也不敢出门了。……一日深夜,在毫无办法的情况下,她独自一人从家中逃了出来,沿河东去。……中午时候,到了马鞍山背面的一块洼地。这时,她的腹中突然一阵绞痛,顺利产下了一名男婴。生下孩子以后,她拿了些茅草,铺了些破旧衣衫,将这个小生命放在了上面,忍泪离去。到了马鞍山脚下时,她忍不住回头一看,这一看,却着实让她大跌了一次眼镜:一只雌性狐狸在用自己的奶水喂养着男婴,天空有一只老鹰张开了双翅在为其遮阳。
 
另一则故事虽然主角并非焦公,但其中的人物形象非焦公莫属,主角是其母亲,即民间信仰中的送子奶奶。
 
相传,送子奶奶实有其人,本名叫王朝娣,系襄垣县北关村东厢房人。传说王朝娣出生时,东厢房上空“有祥云朵朵,金雀成群”。朝娣出生后,心灵手巧,擅长针工,描龙镶凤,无师自通。16岁那年夏天,和其大嫂到北底小河洗衣裳,小河上游冲下一个鲜桃,朝娣用棒锤将桃子赶捞到岸旁独自吃了。回到家后,竟有了妊娠反应。十月将至,肚皮鼓鼓,遭到父母哥嫂责骂,王朝娣无奈,独自一人离家出走,沿浊漳河东行,行至东宁静村黄栌嘴,腹痛分娩,产下一男婴。朝娣将儿子用衣裳包好,弃放于黄栌嘴山梁东坡一柿树下。行至石柱岭,回头一望,见放婴儿地方的上空老鹰成群遮凉,树下金钱豹喂奶,坡上巨蛇吐信护卫。朝娣急回头将弃婴抱起,往岚沟一带谋生。
 
以上两则故事与周的始祖弃的经历非常相像。弃的母亲姜原由于履巨人迹而怀孕,因此生下弃后便将其置之树林,人多不便;置之街巷,牛马避之;置之冰上,鸟为覆翼。在焦公出生的民间传说中,充分利用了这种叙述方式,使得焦公的身世更加离奇、怪异,这便是民间故事的复制性。民间故事在传承过程中,必定要得到士人的加工,他们将正史中的一些元素加在民间传说之中,使其更加活灵活现,更加丰满,更加具有“合理性”。
 
对焦公的出生,还有另外一种叙述方式:
 
盘古是上古开天辟地之人,他的夫人名叫育蛟。有一天,育蛟到三漳合流的襄垣合河口洗衣裳,发现河中央兀起一块大石头,上边盘着一条大蛇,吓得她慌了神,回到家里,不久便身怀六甲。盘古怀疑其有外遇,她为表明自己的清白,就寻了短见。育蛟死后,其弟弟和弟媳为其做“五七”,见其姐育蛟坟上坐着一个白胖的小男孩,其弟和弟媳将其抱回家,认作外甥。舅母给小孩缝了个红兜。因其母叫育蛟,故为小孩起名蛟子。
 
在这则故事的叙述之中,运用的是“感生律”,其母“育蛟”并未与大蛇接触就怀孕,与前面的吃桃子怀孕的方式不同,这也是民间故事的另一种叙述方式。虽然说两种方式有所不同,但基本内涵是相同的,都是要证明焦公非同寻常的身世。
 
正是由于这种非正常的受孕,使得焦公及其母亲在后来的生活中遇到了艰辛。在传统礼治社会,这些都是要受到民众非议的,因此他们很难生活在正常的社会之中,于是产生了两种后果:其一是其母亲自杀,留下孤独的焦公;其二是母亲带着年幼的焦公,外出寻求生活,日子过得特别艰难。艰难的生活经历造就了不平凡的焦公。
 
二认同:焦公与地域社会的联系
 
在民间信仰调查中,经常会发现一种现象,即民众对民间信仰产生地的争论,都在极力证明民间信仰的本地性。他们经常会一板一眼地讲述神灵故事,用各种遗迹证明这就是事件发生地。这种认识,就是一种认同心理。因为民众相信,只有本地的神灵才会眷顾本地的民众,例如晋东南区域流行的二仙信仰、三嵕信仰、李卫公信仰等,昭泽王信仰亦是如此。证明民间信仰的本地性,目的在于将其地域化,增加民间信仰与地域社会的联系,增加民间信仰的神性,进而使得民间信仰产生更高的威望。
 
焦公一生三十四年,大部分时间都在本地驱妖除魔,所以民众对其型塑也就顺理成章。关于其出生地,早已产生争论。就目前资料而言,最早记载焦公事迹的当为元大德元年(1297年)由当地士人王汝楫撰写的碑文《昭泽王事迹铭》。在碑文中,作者记述:“武溪之南十里而近风俗,犹昔有焦氏之故墟焉。其回岗龙盘,沓岭波起,胜势交至,于中曰昭泽王庙。”碑记中基本上认可焦公为武乡人。在这次立碑事件中,碑刻书丹者为前沁州吏武溪任震,篆额者为监(章)[漳]会仙观道士史道遵,在碑末提到“平阳路武乡县达鲁花赤兼管本县诸军奥鲁兼劝农事药火难”等人,从中我们可以看到武乡民众对昭泽王信仰的认可。
 
捉马村嘉靖三十一年(1552年)碑刻记载,“王姓焦,潞之襄垣人”。稍后的沁州知州俞汝为为焦公撰写了生平经历,“将军姓焦氏,武乡县长乐里九师村人也”。除此,在各种碑刻中经常可以看到关于焦公的不同记载。就地名而言,二县都有一定的依据。乾隆《襄垣县志·里镇》中明确记载了长乐乡,乾隆《武乡县志·里甲》中亦明确记载有长乐里、长乐约,因此公案兴起并非无稽之谈。至于“九师村”,现在已无此名,襄垣县有人说现在的北底村就是原来的九师村,但也缺乏证据。尽管我们现在无法进行完全考证,但二县关于焦公出生地之争却为民间信仰地域化打下了基础。
 
为了使民间信仰的在地化更有说服力,民众又创造出大量关于焦公的传说。这些传说中记述了许多地名,使得地域之争具有了一定的支撑。在传说故事的记述方面,襄垣县的故事较多,因此,使得当下这段公案更倾向于襄垣县。在前述的《望儿峧的传说》中,母亲看到儿子得到了狐狸、老鹰的保护,因此产生了同情心,不忍离弃,“她就又返回去抱起了自己的亲骨肉,找了一个偏僻的小村子,住了下来,一边耕种着几亩薄田,一边抚养着自己的孩子,并为他取了个好听的名字:交子”。据说,后来有人亲眼看见交子进入了黎城县的五龙洞,并且再也没有出来过,其母亲思念儿子,长期远眺交子的那个地方就成了“望儿峧”。时至今日,望儿峧村已搬至山下,组成了新村,昔日的望儿峧成了无人村。尽管这样,民众仍然能想起与焦公相关的故事。
 
在焦公降妖除魔的地方,也留下了关于焦公的故事。据说,焦公曾在宁静村修行,见潭中有一小龙,因为可怜它的处境,将其放出,让它能够腾云驾雾,为百姓带来雨泽之润,但小龙出水后,一下子得到自由,开始为患,兴风作浪,毁坏民田,给民众生活带来灾难。于是,焦公派出六丁神捉拿小龙。焦公来到浊漳河下游,见二龙在水中打斗,天昏地暗,不可开交,他就放出符光驱走二龙,传说中的二龙口地名来历即源于此。焦公又来到前山一水池边,看到池中妖气腾飞,怪云飘荡,就知此处有妖怪出没,于是运用法力将其逼出,原来是一只巨兽,便用法力将其驱逐。之后,他来到三王山前,发现追逐多时的小龙潜藏于五龙池中,便集天兵六甲神将水池围住,用印罩住,命六丁神将其捆绑,至黄山建坛,依照天律进行处罚,铲去其爪牙利角,使其不得作怪,并将此处命名为龙曲山。不过,现在已经没有二龙口、龙曲山等地名。
 
后唐昭宗天复二年(902年)正月,焦公去世,民众为其发丧,将其葬于城北七里,号将军坟,当地人常为祭祀。《襄垣县志》记载:“唐昭泽王墓,在城外东南百步许。”现在此地已不存在,但有人也能指出大致位置,至于是否正确,也不得而知。不过亦可以看出焦公与襄垣县的地域情结。天福二年(948年),上党妖魔为害。时太守王佑延王治之,妖祸遂息。太守以其事上奏皇帝,奉旨封焦公为“云雨将军”。由此,焦公之墓地又称为将军坟。“唐风雷将军墓,在县南店子渠。”“王遗世高蹈,年三十四,果脱蜕上升,葬县南五里,今所云将军坟是也。”
 
在民间传说中,焦公年轻时,父母先后去世,遂在其舅舅家居住。由于借居他乡,不喜欢与别人交谈,每天焚香读经,一心向道,行善积德,修炼长生之术。一日,自己做梦,梦见神人送以玉匣,曰:“吾封帝命,以此书汝,熟习之,当除邪宁众。”梦醒,发现玉匣放在自己身边,于是奋发习读。焦公自得玉印后,外出行走,云游天下,行至东北山下,有云气环绕,听闻婴儿声,发现“内藏五狐为祟,王驱逐之,修真于此”,即黎城马鞍山龙洞。史籍记载:“龙洞山,县东北七十里,洞深百里许,入辽州境。相传昭泽王修真于此,因号‘龙洞’。祷雨辄应。”黎城县“陇阜山,在县西北百里。山半有洞,即昭泽龙洞也。洞深数十里,入洞约十寻有水池四,咸深数尺。又后为一方池,水深莫测,旁立二石牛若戏水状。又后三池,亦咸有水。又后,则水洞光联,晶辉照映,人不敢入矣。唐时焦公昭泽曾在此修养,遂名为昭泽龙洞”。
 
对焦公的型塑,更多地还是对他的显灵之事。人们通过灵异事件,使得焦公与当地的联系更加紧密,逐渐将其与地域社会进一步融合,使其深深印入区域文化之中,最终成为当地具有特色的民间信仰。明人王宗登自小就听其长者讲述,“尝称王之灵显,凡遇岁旱,男妇疾疫,即于王所。有祷辄应,捷于影响,以故岁无凶荒,民鲜灾疫,其庇(祐)[佑]我一方者如此”。因此,民众为其立庙祭祀,使得焦公信仰逐渐扩展,并成为当地重要的地域神灵。
 
三记忆:祈雨仪式的传承
 
焦公三十四岁去世,葬于武乡县南五里,即现在的将军坟。民众在洞旁为其立庙,以后屡屡显灵于当地。最初是帮助军队与“草贼”战斗,取得了胜利。“清泰二年(935年),草贼啸聚,官军不能禁。忽洞起红云,空中若有铁骑声,乱石飞下如雨,贼党孑遗。加封‘灵侯爵’,以长乐十六村租税为王香火资。”这些事迹均与求雨无关,这是焦公本来的形象。对人物形象的塑造是民众自己形成的,民众会根据自己的需要,根据自己的理解,对神灵形象进行加工,因此在其后的发展过程中,焦公的形象与职责进一步改变,其中最重要的一种形象就是雨神。
 
在传统社会,旱灾成为民众生产生活最重要的障碍,因此赋予任何神灵都具有求雨的功能,但是并非所有的求雨都能灵验,民众会在多次的经验中进行选择。据史籍记载:“迨开运之世,继以旱暵祷雨,取龙岩之圣水,田沃甘霖,自兹立祠以庙事之,使域内无札瘥之眹,方无螟螣之虞。”后来撰写《本纪》时便以此为据,成为焦公降雨的首次记载。宋代以后,随着求雨应验之事越来越多以及国家对道教的日益重视,昭泽王不断被封侯、公。金代敕封为王,逐渐成为区域性民间信仰,得到百姓祭祀。明清时期,求雨成为昭泽王信仰的主要职责。
 
要使得祈雨成功,还需要配合一定的仪式。在昭泽王信仰的传承过程中,民众也逐渐创设了必要的仪式。仪式具有神秘性、象征性和规范性,这是保证祈雨成功的必要条件。在向昭泽王祈雨时,柳枝、草帽、焚香、接水等重要的仪式都要具备。武乡县“遇旱魃,长幼成群,咸戴柳枝、幡幢、笙鼓迎龙神,置坛场拜祷,得雨方止。秋趋各村乡醵钱,祀里社五谷之神,行报赛礼。亦有行于三四月者,谓之春祈”。县令岳维城在其诗作《调任汾阳留别武乡人士》中也对这种现象进行了描述:
 
六月山陬旱虐时,艰难徒步祷龙祠。
 
翳生蒿目成云障,鉴及蓬心格雨师。
 
乞得连年鱼入梦,笑分五斗鹤充饥。
 
好驱竹马迎凫旆,新政从头拜惠慈。
 
光绪年间的武乡县士人郝世铭亲自参加了一场祈雨活动,他对此作了较为详细的记录,将祷雨前的准备、取水的过程以及沿途见闻都记载下来,使我们可以大致了解赴龙洞取水以及整个祷雨过程。
 
祷雨时,必须先到城隍庙祭祀,因为城隍庙是一地之主宰,相当于神界的地方官员,主管着一城之事。到城隍庙祭祀,目的在于告诉城隍神民众要做之事。三天以后,如果还未下雨,则“取雨于五路”,再不应,就开始到龙洞取水。取水前一天晚上,所有人员都聚集到雨坛(各县城均有风云雷雨坛),人数因地而异,多者数百人,少者几十人。官在前,绅次之,民在后,排成基本有序的队伍向龙洞进发。
 
从武乡县城到龙洞大约九十里,沿途要经过土河村,土河村是赴龙洞取水的重要站点。据县志记载:“海渎焦龙神庙有四,一在县南店子渠;一在南山庙西,内有八角,宋大观宣和间屡封昭泽王,明洪武七年改称海渎之神;一在土河村;一在石树岭。”当为土河村有昭泽龙王庙的明确记载。此庙建于明末崇祯十一年(1638年),建庙原因是因为前一年武乡大旱,土河村人向昭泽龙王祈雨,随即大沛甘霖,民众感其恩德,立庙祭祀,并约时任兵部尚书魏云中撰写碑文。魏云中在碑文中对昭泽王的功德大为感激与赞叹:“云雷风霆,彬郁灿烂者,象其威护宗社生灵之实也。功威难名,恩泽日著,海渎龙王真千古神豪哉!”故而取水之人路过土河村时要歇脚,土河村要为他们提供饭食,这是多年来形成的规矩,也是村与村之间关系的体现,彼此之间因为神灵而联系在一起。
 
这些取水的人大约在中午时分到达土河村,用过午饭后,继续前行。晚上开始登山,拂晓前到达洞口。稍事休息,水官整装入洞,作者由于未进洞,因此并不知洞内情形。至于在洞内如何取水,我们现在已难知全部情形,只能从民众的口述之中了解大概。黎城县南委泉村有一老人,其父亲即为引导者,引导大家取水。她讲到,洞内极其寒冷,她父亲就是赴洞取水时得下的关节炎,最后生病去世。
 
取水的人返回时,一般选择另一条道路。中午时分到达韩壁(今韩北)村,由当地士绅招待,并且要在这个村中过宿。经过一整天的辛苦,劳累的人们也要休息一番,到第二天早上再出发。这样,又一个村加入到以取水为中心的村落体系之中。沿途村落都要接雨,大约有数千人之多。在晋东南至今还保存有许多村落联合的赛社活动,沿途村落都要参加进来,当神灵队伍到达本村时,要摆放供品祭拜,沿途参加人数达到数千。午后到达县城,举行完仪式之后,静候大雨的到来。
 
繁琐的系列活动使仪式更加隆重,庄严肃穆。另一位参加人员在仪式之后也写下诗文《龙洞山祷雨纪行》予以抒发心中的感情:“祷雨来东山,前途素不识。夜发土河村,囊槖各携食。土人作前导,入谷路转侧。行行四五里,攀跻共努力。渐觉置身高,凌风生羽翼。欲看山外山,月黑渺难测。”在田野调查中,民众亦回忆了当年求雨的情形。他们说,求雨要先到龙洞取水,取水时要找引洞的人,在黎城县南委泉、北委泉村都有引洞人。《本纪》中也有记载:“至后晋高祖开通三年,自春经夏,赤日不雨,老幼忧转沟壑,遍祷神祇,终不得应。时有道士自南来,语于众人曰:东北龙亢二所可聚众取水(即今黎城县西南焉,鞍山南北二洞是也。凡取水必以下庄冯姓者引洞,旧传冯氏远祖系神家仆),敬而祀之。众人依其言,取水出洞,时山云四起,沛兴嘉泽,草木皆苏,黎民安业。”千年以来,承续不绝。
 
在民众的祈雨活动中,一般而言,官方并不会过多干涉。大部分官员持“宁信其有,勿信其无”的态度,如能求得雨来,也是地方盛事,但也有个别官员反对祈雨,强力阻挠。如今,在上党区苏店村流行一则故事,记载了官、绅、民三者在求雨中的态度及关系,使得求雨故事更增加了神秘、纠结与惊心动魄。这则故事在民间传得神乎其神,很多人都听老人们讲起,至今仍啧啧称赞。
 
嘉庆二十二年,三伏天未落透雨,秋庄稼旱成了灰秃秃的扭股绳,苏店村民不得不到马鞍山“取水”。出发前,照例到府大堂领取批票。但由于知府不信鬼神,将击鼓强领批票的三人重打二十堂棍,逐出府衙。苏店穷苦人们盼雨盼得心焦火燎,凭借神威神胆,全村青壮汉们光膀子、赤巴脚、提柳棍、戴柳条箍,抬起插满柳条“踩旱”的昭泽王銮驾,敲着震天锣鼓,拥到府衙门前,要求批票。于是知府大人与苏店总约(村长)约定:如果取水回来当天普降透雨,知府摘帽挂印进京请罪;如果取水回来当天不见透雨,十字街架柴,将昭泽王与苏店村总约一起焚烧。……取水回来,从马鞍山方向上飘来一块席片大乌云,一声炸雷,瓢泼大雨下个不停。知府大人无奈,派人到苏店请来前明沈王第十二代玄孙王夺魁说合,才将此事和平解决。
 
仪式是保障求雨愿望实现的重要条件,长期的仪式也形成了深刻的记忆,共同构成了民众信仰的心理基础,代代传承下来,成为民众信仰的心理积淀。虽然灵验的故事并不能予之以科学的解释,在实践中亦未必事事皆有应验,但那些没有应验的事实民众均予以“合理”解释或者逐渐予以忘却,在历史上只留下了“应验”的灵迹,最终加强了昭泽王信仰在区域社会中的地位,昭泽王信仰的泛众化由此进一步扩大。如果能够具备其他条件,或许可以成为普遍性的民间信仰,但事实上,其他条件并未随之出现,昭泽王信仰也只能成为浊漳河流域的区域民间信仰。
 
四结 
 
如今在浊漳河流域仍保存有昭泽王庙宇20余座,其中襄垣县城、郭庄村昭泽王庙均为“国保”单位,其建庙时间可追溯至元代,由此可以看出昭泽王信仰在当地民间社会的传承与影响。在其形成与发展过程中,民众不断对其建构,使昭泽王信仰的内涵不断丰富,文化元素不断增多,并逐渐向民众心理渗透,使其在地域社会中承担起了重要的凝聚民心与教化民众之责。于是民众通过自己特有的叙述方式使昭泽王的形象不断丰满,在地域社会中传承与发展,他们使用的手段主要有神话化、地域化、仪式化。将人物神话化是民间信仰在形成过程中的普遍形式,通过神话化,使民间信仰的主人公具有非凡的身世,进而具有非凡的能力,最终可以为民请命,帮助民众解决实际问题,赢得广泛的信众,从而形成具有一定辐射范围的信仰圈。地域化是民间信仰在地域社会生根发芽、建立威信的条件。民众往往利用本地域独有的文化资源将神灵形象不断型塑,最终成为大众认可的形象,进而在民众心理形成积淀,长期传承。仪式化是民间信仰得以传承的重要保障和助推,没有仪式的民间信仰在历史长河中必定要被遗忘,正是靠着民众的记忆,才使仪式不致中断,进而产生长久记忆。昭泽王信仰依靠这些手段逐渐成为浊漳河流域重要的民间信仰,但是也不可忽视,部分仪式已经随着时代的变迁成为历史的记忆,至今我们只能依靠口述了解相关情况。长此以往,昭泽王信仰也许只能成为曾经的记忆。
 
文章来源:《西北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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