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灵运(385-433)是刘宋时代的著名文学家,他是晋车骑将军谢玄之孙,世称谢康乐。谢灵运幼时好学,博览群籍,工于书画,文章郁美,纵横俊发。历任太尉参军、永嘉太守。后遭诬告,被流放至广州,后被处死,时年四十九岁。谢灵运信仰佛教,深入经藏。他与庐山慧远、慧琳诸僧结交甚深。一般认为,谢灵运的《辩宗论》主要是用来阐述道生顿悟之说的。他也与慧严、慧观等僧人一道将北本《涅槃经》(四十卷)加以修治,编集而成南本《涅槃经》(三十六卷)。另撰有《金刚般若经注》,已散佚。其所撰文章,收在《谢康乐集》之中。
作为当时极负盛名的诗人之一,谢灵运笃信佛教,在他的诗歌中流露出佛教的典故和思想。谢灵运常常说:“六经典文,本在济俗为治耳。必求性灵真奥,岂得不以佛经为指南邪?”①
《辨宗论》收入《广弘明集》卷十八,其实这是一系列对话:与诸道人如法朂、僧维、慧驎、竺法纲等的论辩,是在竺道生提出“顿悟”主张并在佛学界引发了顿、渐之争后,谢灵运表达了对“顿悟”新论的支持:主张顿悟成佛义。这一系列的论辩一开头便论述了其核心思想:
同游诸道人,并业心神道,求解言外。余枕疾务寡,颇多暇日,聊申由来之意,庶定求宗之悟。释氏之论,圣道虽远,积学能至,累尽鉴生,不应渐悟。孔氏之论,圣道既妙,虽颜殆庶,体无鉴周,理归一极。有新论道士,以为寂鉴微妙,不容阶级,积学无限,何为自绝?今去释氏之渐悟,而取其能至,去孔氏之殆庶,而取其一极。一极异渐悟,能至非殆庶。故理之所去,虽合各取,然其离孔、释远矣。余谓二谈救物之言,道家之唱,得意之说。敢以折中自许,窃谓新论为然,聊答下意,迟有所悟。②
谢灵运在《辨宗论》中明确指出以往的渐悟派人士所主张的积学、受教是“假知”而非“真知”,而道生的顿悟“新论”打破了渐悟派的传统观点。谢灵运的《辨宗论》一文在中国佛教史中的地位之彰显是在 1945 年汤用彤先生在《大公报》上发表了《谢灵运〈辨宗论〉书后》之后的事情。③
曾在长安受教于鸠摩罗什(344-413),并被称为罗什门下四杰之一的道生(355-434),在 5 世纪初的时候主张“顿悟成佛”说。在道生看来,顿悟即是寂鉴微妙,不容阶级,一悟顿了,与真理相契无间的豁然大悟。他破除了佛教的十地阶梯,借助于儒家学说的“一极”达于之理,认为真理湛然常照,本不可分,悟入真理的极慧,自然也不允许有阶级。以不二的极慧照不分的真理,豁然贯通,涣然冰释,这叫做顿悟。如《大涅槃经集解》卷一载:“道生曰:夫真理自然,悟亦冥符。真则无差,悟岂容易?不易之体,为湛然常照,但从迷乖之事,未在我耳。”④
《辨宗论》尽管只有 200 余字,却是有关“成圣”“成佛”之道的重要论证文章。谢灵运指出了儒家学说和佛教学说之不同,并对道生的“顿悟成佛”的新论予以了积极的肯定,认为这一学说可以取佛教的“能至”和“儒家”的“一极”,将之调和。
在文中,谢灵运对“新论道士”(道生)“寂鉴微妙,不容阶级,积学无限,何为自绝”的思想做了进一步的发挥。按照汤用彤先生的说法,汉代以来,儒家便有“圣人不可学不可至”的主张,⑤因此一般的人只能“学圣人之能,学圣人之迹”,能够“齐贤”却不能“达圣”:“孔氏之论,圣道既妙,虽颜殆庶”。但佛教却不同,其修持的目标即是成佛:“释氏之论,圣道虽远,积学能至,累尽鉴生,不应渐悟”。谢灵运折中孔释之说,“闭其累学”而“取其能至”,创造了“圣人可至不可学”之说。而其理论基础在于道生佛性论中“理体”不可区分之义,即所谓“宗极微妙”。⑥谢灵运认为,“凡夫滞于有”,应当以“无”来对治“有”。凭“无”可以伏“有”,即处于“伏累”之状态,最初众生会有意识地以“无”来派遣“有”,累伏日久,则会在无意识状态下入于“无”境,也就是达到顿悟灭累之境界。因此,对这一“理”之体认只能以顿悟的方式,而非渐悟的方式来进行,根本没有所谓的渐修之谈。
谢灵运并不否认“积学”的重要性,但他依据道生的理论认为,“积学”的工夫仅仅是一种准备而已,并不构成使人“成佛”的必然条件。“成佛”就像是越过鸿沟一样需要在瞬间完成,或者一跃而到达彼岸,瞬间成佛,或者依然处在凡夫俗子的层面。⑦
汤用彤先生认为:
康乐承生公之说作《辨宗论》,提示当时学说二大传统之不同,而指明新论乃二说之调和。其作用不啻在宣告圣人之可至,而为伊川谓“学”乃以至圣人学说之先河。则此论在历史上有甚重要之意义盖可知矣。⑧
谢灵运对儒家和佛教传统的调和,其实也是通过道生对佛教“成佛”理论的创造性理解,对儒家学说进行的补充。⑨正是在对中印民族的精神类型的比较中,谢灵运认识到中国人能够迅速“悟理”而成佛,从而开辟了一条迥异于渐悟之路。“见性成佛”也成为后来禅宗的根本思想之一,即无须繁琐仪式和长期修习,一旦把握佛教真理,便豁然觉悟。并且一直影响到后来的宋明理学,汤用彤先生认为,伊川先生——北宋理学家程颐(1033-1107)“学以圣人之道也”⑩的基础当然来自谢灵运。
乾元国学
注释:
① 何尚之:《答宋文帝赞杨佛故事》,《太平御览》“释部·卷一”。
② 《与诸道人辨宗论》,收入石峻、楼宇烈、方立天、许抗生、乐寿明编:《中国佛教思想资料选编》 第一卷),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220-224页,此处见第220页。此文原名为《宋明帝槃中书侍郎陆澄撰法论目录序》(简称《法论目录序》),一般记为《辨宗论》。
③ 此文收入《魏晋玄学论稿》,见汤用彤:《汤用彤学术论文集》(汤用彤论著集之三),北京:中书 局,1983年,第288-294页。
④ 《大涅槃经集解》卷一,《大正藏》37册,第377页中。
⑤ 如《汉书·人表》称圣人为“生而知之者”,《论衡》也认为“圣人不学自知”,而“卓绝与悬殊 也”。(东汉)王充著,黄晖校释《论衡校释》,卷二十六《实知篇》,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 第1069页。
⑥ 方立天将谢灵运之“理”的意义总结为四项:真理、法性、本体以及佛性。方立天:《中国佛教哲 学要义》(下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786-787页。
⑦ Cf. Fung Yu-Lan, A Short History of Chinese Philosophy. Editedby Derk Bodde, New York: The Macmillan Company, 1948, S. 250.
⑧ 上揭汤用彤著《汤用彤学术论文集》,1983年,第294页。
⑨ 16世纪后半叶来华的耶稣会传教士利玛窦(Matteo Ricci, 1552-1610)在适应政策的基础之上提出 “易佛补儒”的策略,在排斥佛教的同时,也对儒家学说予以完善。这一策略后来也得到了包括徐 光启(1562-1633)在内的中国奉教人士的支持。
⑩ (宋)程颐、程颢著,王孝鱼点校:《二程集》,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51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