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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畲/汉”双生结构与文明叙事:盘瓠神话再分析
发布时间: 2024/11/29日    【字体:
作者:张亚辉 兰娟娟
关键词:  二元思维;农耕文明;反谷属性;孪生关系  
 


摘要

 

流行于苗、瑶和畲等南方少数民族中的盘瓠神话与流行于美洲印第安社会的猞猁神话和狗妻神话具有平行性。印第安神话以猞猁和郊狼的对称性指出部落政治的核心是英雄和首领的分化合作,中国南方的神话则以盘瓠和周弃的对称性呈现两个族团的同源分化结构。文章通过对比猞猁、希腊狄俄斯库里兄弟和盘瓠等神话的结构与意义,尝试证明以盘瓠为中心的系列神话既内含南方少数民族的核心文化特征,也展现少数民族对同文明不同族团的理解认同,重新分析系列神话对理解古代族团关系具有重要意义。


一、问题的提出

 

盘瓠传说是南方少数民族如畲族和瑶族的始祖神话。钟敬文将盘瓠神话与澳大利亚等地的动物图腾神话进行比较,并结合南方少数民族的盘瓠祭祀和服饰特征等内容指出,“犬是某个南方少数民族的图腾动物,盘瓠神话是荒远的古代人们所编造的关于氏族血统来源的说明神话”。岑家梧以德林克特人和海达人的人兽结合传说为基础,指出苗、瑶、畲等南方少数民族的始祖神话是图腾神话,从而论证盘瓠神话并非荒诞之说。凌纯声则借由图腾概念,将畲族女性头饰、祖杖和奏名学法仪式分别对应于图腾象征和图腾制的入社礼,强调畲族的内婚制特征是图腾氏族分化的结果。后来接受盘瓠图腾说的学者不在少数,如韩常先将盘瓠的英雄形象和始祖身份看作图腾拟人化的结果,又如肖孝正通过论述畲族和高辛的关系从而指出其图腾继承自高辛夷人的凤凰、葫芦和龙崇拜。然而,上述学者基本忽视了图腾制度的本质及其与二元组织的结构性关系。涂尔干强调图腾制度并非动物崇拜,人与图腾联系的一个重要面向是人分享了图腾生物的本性,氏族及其成员对图腾生物拥有特殊所有权,这个所有权是图腾氏族建立对称关系的重要基础。畲族社会保持着民族内婚特征,这一特征通过盘瓠神话和同姓不婚禁忌而世代相传,它区别于因图腾母氏族分化和子氏族消亡而带来的结构失衡现象。

 

吴晓东以历史神话化指出盘瓠神话是苗瑶语族独有的人祖崇拜,“由于图腾标志发生误会而产生的神话,其主要故事情节是在可信、真实的历史事件基础上改造而成的”,与之密切相关的“狗取谷种”神话是稻作文化和犬图腾共同影响的结果。同时,作者指出盘瓠神话的结构源于蚕马神话,前者随汉人南迁而为南方少数民族接纳为族源神话。此外,《盘瓠神话文论集》大体展现了当前盘瓠神话研究的几个重要方向——神话起源、神话母题、祭祀仪式、神话与民族精神之关系等,相关研究基本未脱离历史、文献和南方少数民族族源叙事的讨论。然而,列维-斯特劳斯的比较神话研究表明,神话结构与人的思维二元性有本质性联系,神话借由要素的组合对立实现代码信息的传递,比较神话研究的意义在于证明“单独一个传说并没有任何意义,只有将所有传说联系到一起时才有意义”。几乎所有的盘瓠神话版本都包含主人公跨海到番国的情节。西南少数民族的神话版本尤其强调主人公的游泳技能、忍饥能力和**技巧,部分版本甚或包含番王(或紫王)首级被带回评王王国埋藏和祭祀的情节,上述细节不能被简单看作神话传播过程中的异变。换言之,将南方少数民族世代相传的盘瓠神话和“狗取谷种”神话等看作表述重点存在偏差的系列神话,比较发现诸神话的核心结构要素,才能相对完整地呈现盘瓠神话的代码意义。

 

列维-斯特劳斯明确指出狗妻神话流行于美洲、西伯利亚和中国等地,该神话及其变体与猞猁(Lynx)神话基本平行。列维-斯特劳斯明确指出狗妻神话流行于美洲、西伯利亚和中国等地,该神话及其变体与猞猁神话基本平行。《猞猁的故事》一书展现的猞猁-郊狼(Coyote)和狄俄斯库里兄弟(Dioscures)这两组双胞胎神话均受二元思维模式影响,前者的特征是分化而差距日大,后者的特征是平等而密不可分。中国南方流传的犬父神母神话或盘瓠神话同样包含清晰的二元结构,其性质被畲族概括为“盘瓠和高辛平分天下”,相关神话细节又延伸出盘瓠与周弃的双胞胎关系,这些二元关系展现了南方少数民族尤其是苗瑶语族对社会结构和农耕文明的理解,神话反映的文明结构明显地反驳了斯科特关于国家和蛮族是孪生子的论述。斯科特认为国家以市镇和定居农业为特征,蛮族既以反对谷物农业的形式逃至国家控制区域之外,又以袭击掠夺行动展现了对国家富余粮食的兴趣,二者“所争夺的是一种权利,获胜方将有权从定居的谷物-人力模块那里占取剩余”。然而,以畲族为代表的南方少数民族极为强调盘瓠的活动范围未出国家边界,盘瓠和周弃的关系实质并非指国家与其外部力量的对立。以此判断为基础,本文将围绕畲族的盘瓠神话、文化观念和社会实践,结合苗、瑶、侗和布依等民族的始祖神话和民间故事,探讨盘瓠和周弃分别指向农耕文明背景下的山林之王和城市之王,这一分化令苗、瑶、畲等民族先民与作为中原的华夏处于分化又统一的二元结构中。

 

二、美洲的孪生模式与二权分化

 

在《猞猁的故事》一书中,列维-斯特劳斯首先通过北美穿鼻人的两则传说呈现了猞猁神话的基本结构。故事发生于一个动物村庄,猞猁是一只长着疥疮的野猫,他令同窝棚的女子怀孕,气愤的郊狼则说服村民搬离村庄。猞猁起初蒙着头且家中没有食物,他在妻子的帮助下恢复年轻和英俊后,通过打猎令家庭实现富足。自猞猁露面,郊狼所在的新村即被浓雾笼罩,村民总是**失败。后来,喜鹊发现猞猁家庭富足的秘密,郊狼带领村民返回旧村,猞猁随之驱散浓雾并担任村长。与之相比,流传于同一人群中的详细版本不仅赋予女主人公以谦逊有教养的形象,而且强调猞猁和郊狼之间存在的对立关系。故事指出,猞猁被发现是孩子的父亲后,郊狼要求与其比赛打猎。在比赛途中,猞猁将胡子插在地上起了雾,郊狼因此无法找到事先藏起来的猎物。随后,郊狼和女主人公的家人致使猞猁毁容,女主人公用鹿皮包裹捡回的骨头。猞猁健康地从鹿皮中走出后,郊狼声称罪魁祸首是熊,并承诺协助猞猁报仇。猞猁用胡子射杀了熊的儿子,熊则被变成丑陋老头的郊狼欺骗淹死。

 

猞猁因治疗中断而保持丑陋的情节在撒利希语族的诸传说版本中占据重要地位。考利兹人认为猞猁朝村长女儿口中吐痰而使其怀孕,后猞猁以蒸汽浴令自己恢复年轻与英俊。锥心人则认为猞猁以意念使村长女儿怀孕,因而被村民踩扁掩埋;又因女主人公打断了猞猁的治疗,故其保留了张皱巴巴的脸。锥心人西北部的桑波尔人将猞猁描述为离群索居的丑陋老猫,他因致使村长女儿怀孕而被村民暴揍。为报复打人者,恢复健康的猞猁将动物都关了起来,打人者所在村庄随之陷入饥荒。与上述版本相比,斯诺霍米西人描述了一个对立特征不甚明显的神话版本。这个故事认为猞猁意外使村长女儿怀孕,当他与妻儿被村民遗弃时,乌鸦偷偷为他们留下了一块生火的火炭。猞猁通过蒸汽浴恢复年轻英俊后,将原村的垃圾变成了不同年龄和身份的人并教授他们文明与艺术。不久之后,迫害者的村子被解散,村民被迫回到原村生活。

 

猞猁和郊狼的主角双重性在汤普森人中有更为显著的表现,这个人群将故事分为《猞猁的故事》和《郊狼之子》两个部分。猞猁的故事始于一个美貌姑娘不堪追求者的纠缠,决定与妹妹前往外婆岩羊家躲避。途中,郊狼制造冷风,迫使两个姑娘到他屋中休息,妹妹因吃了郊狼的食物而怀孕,姐姐避开郊狼的诱惑而顺利离开。随后,外婆为姐姐组织了一场赛跑,并在蜂鸟即将获胜时将姐姐关进窝棚。年轻英俊的猞猁偷偷给姐姐吐了口痰而使其怀孕,新生婴孩选择了猞猁制造的弓箭。郊狼等人愤而暴打猞猁,致使猞猁脸上留下了丑陋的伤疤。紧随其后的故事是“郊狼之子”,妹妹给郊狼生了四个儿子,前三个儿子在争取食人魔女儿为妻的过程中纷纷溺亡,只有小儿子在父亲的帮助下顺利避开食人魔所设的死亡陷阱。后来,食人魔和郊狼举行比试,郊狼胜利而引寒潮将食人魔等人冻成冰块。

 

列维-斯特劳斯呈现的第三个神话故事是“偷贝壳的女人”,该故事亦由汤普森人提供。故事开始于杳无人烟的大山,山中生活着一个猎人和他的两个妹妹。男人每天用松枝到附近的小溪中洗澡,掉落的松针变成角贝,妹妹总会得到角贝做礼物。妹妹偷捡了水底下的贝壳,哥哥愤而抛下两人。因妹妹始终无法到达地下世界,哥哥令她们去找鹿姨妈。在这之后发生的故事与上一个故事基本一致,唯一差别是猞猁痊愈后将动物全部关在一起而使迫害者无法获得猎物。与汤普森人的神话相比,奥加纳贡族的故事补充了一个细节:姐姐的孩子出生后被猫头鹰偷走,他直至成年才与家人团聚。后续情节还包括孩子下湖变成鹏鹏、鹏鹏被女性救出、鹏鹏披着丑陋外皮与其结婚、鹏鹏恢复青年模样等。库特耐族的传说进一步指出姐姐与猞猁生了两个男孩,弟弟与被猫头鹰偷走的哥哥变成了太阳和月亮。库特耐族的另一个神话版本指出两个男孩是一组双胞胎,结合扁头印第安人(flathead)对猞猁和郊狼曾是孪生物种的判断,鹏鹏男孩及其兄弟、猞猁与郊狼这两组关系均可对应于月亮-太阳这组天体。

 

为论述猞猁婚姻是介乎族内婚和族外婚的过渡形态,列维-斯特劳斯引入了与之对称的狗妻神话。狗妻神话的女主人公依旧是个不合群的姑娘,一只外表是人的狗或一个变成狗的人使她怀孕,狗随后遭到毒打并被人们抛弃。后来,女主人公生下几只可以显出人形的狗,这些孩子因皮被女主人公烧毁而彻底变成人。男主人公以**为生计确保家庭的富足,后又为挨饿的村民提供了食物。除了男主人公对应的动物有差别外,狗妻神话与猞猁神话的情节几乎完全对应。同时,列维-斯特劳斯指出狗妻神话与美洲的兄妹乱伦神话具有密切联系,狗“作为家养动物,又是我们的兄弟”。在普吉湾的一则神话中,主人公的父母是一对乱伦兄妹,他变成狗后爱上了一位公主,他们的十个狗孩又结成了五对夫妇。爱斯基摩人拥有类似传说,该传说认为五对乱伦夫妇生育出了欧洲人和狼等不同的后代。汤普森人和利洛艾特人的故事则认为狗孩和村中女性或母亲创造的女性成婚,狗孩妻子的特征被用于解释人种肤色差异。狗妻神话的乱伦属性、女主人公决定所生孩子的特征这一细节,都表明了猞猁婚姻形态的实质。

 

为证明“猞猁的故事”“郊狼之子”和“偷贝壳的女人”是由北美西北部扩展至美洲大陆的系列神话,列维-斯特劳斯引述了16世纪在巴西图皮南巴族中搜集的神话故事作为证据。该神话清晰地呈现了创造神话的人群如何通过与他者的对立关系来呈现自我和理解自我,这是从双胞胎结构解释印第安神话的核心意义。远古时代,莫南神(Monan)因人类忘恩负义,仅留一个男人随其上天。同时,莫南神创造了个女人,与男人生儿育女,从此天神和人类有了区分。随后,造物主麦尔-莫南(Maire-Monan)赋予了人类以如今的外形和性格,此阶段以“真正的孩子”为标志区分了白人和印第安人。麦尔-莫南被同时代的人类烧死,留在人间的两个儿子分别生育了图皮南巴人及其宿敌。随之出现的是与猞猁平行的人物麦尔-波奇(Maire-Pochy),他是莫南的亲戚。有天,主人的女儿吃了麦尔-波奇带回来的鱼,很快生下一个儿子。以弓箭判断父亲、抛弃麦尔-波奇一家、新村饥荒和麦尔-波奇变英俊等情节基本与猞猁的故事一致。麦尔-波奇与儿子上天时,在人间留下了个名为麦尔-阿塔的孙子。麦尔-阿塔的妻子有孕后,又被负鼠引诱而有了第二个孩子。后来,麦尔-阿塔为确定孩子身份而考验他们,负鼠的儿子死亡,麦尔-阿塔的儿子总能使弟弟复活。

 

综上所述,列维-斯特劳斯通过以“猞猁的故事”“郊狼之子”“偷贝壳的女人”为核心的系列神话讨论美洲印第安人的同性双生子关系,这个研究的核心是猞猁和郊狼的同源分化关系。具体来说,穿鼻人和撒利希人的神话故事清晰展现了猞猁和郊狼的对立关系,郊狼通过争夺孩子所有权、**比赛和带领村民抛弃猞猁一家等行为与猞猁构成了鲜明对比。“郊狼之子”和“偷贝壳的女人”又延伸出了另外两组双生关系:一组是猞猁之子与郊狼之子,郊狼之子与冬季密切联系的力量和猞猁之子的**能力形成了鲜明对比;另一组是猞猁的大儿子鹏鹏和二儿子,他们变成了促成宇宙运行的两个天体。同时,系列神话基本强调猞猁及其对称角色如鹏鹏和狗掌握**能力,其深层逻辑是**与战争存在联系。若联系摩尔根对易洛魁二权政府的研究——政治系统以酋帅和首领的相互制衡与合作为基础,神话中的猞猁与推动新秩序建立的酋帅相关,郊狼与维系氏族组织的首领相关,酋帅和首领的对立合作才是猞猁和郊狼对立的本质。

 

三、盘瓠与周弃的结构性同源

 

在美洲社会中,同性双胞胎之一在孕育阶段就已承担捣蛋鬼的角色,这种不平衡甚至对立的双生状态几乎延伸至宇宙观和社会观中。由猞猁和郊狼之对称性延伸出来的双生子的解释力在于,文化系统和政治系统的发育和变迁总是随处于不平衡结构中的英雄之突显而来。与之相比,印欧社会赋予双胞胎以绝对一致的平等关系,其典型例子是希腊神话中的狄俄斯库里兄弟。波鲁克斯(Pollux)和卡斯托尔(Castor)虽因父亲分别对应于宙斯和斯巴达国王廷达瑞俄斯(Tyndare)而存在本质差异,但却分享了彼此的死亡与永生而形成一种平等一致且密不可分的双生结构。与上述传统相比,在中国南方广泛传播且与美洲猞猁故事存在平行性的盘瓠神话或“犬父神母”神话呈现了一种介乎绝对不平等和绝对平等之间的双生关系,这系列神话从瑶、畲等南方少数民族的主体视角展现了盘瓠与周弃的双生关系。虽然中国南方民族世代相传的盘瓠神话在内容上与《山海经》《后汉书·南蛮传》《搜神记》《水经注》等古籍所记载的槃瓠神话具有相似性,但这并不意味着二者在故事内容和结构上完全一致,我们不能否认前者具有将借鉴内容融入本民族神话结构的能力。

 

根据福建省福安市的畲族人描述,远古时期天上星神各有其用,他们下凡协助人类创造文化。盘瓠原身是天上娄金宿,他因不知人的出生方法而落至高辛之妻的耳中。皇后在耳痛七天之后挖出一条金虫,后又化作龙期(部分畲族称其为龙麒)。当时番王作乱,盘瓠揭皇榜去番王之地,并受到番王的宴饮款待。某日,番王醉倒在床,盘瓠用刀将其首级砍下带回王国。盘瓠携带妻子远离高辛所在的城市后以打猎为生,后在一次打猎中被山羊撞到树枝上而死。报道人强调盘瓠“生不怀于人胎,死不归乎中土”,后世误会盘瓠衔番王首级回国这一情节而误传盘瓠为狗。

 

同时,闽东地区的畲族族谱相当详细地描述了高辛皇后感应“生”盘瓠的情节,这个情节不排除借用感孕神话的可能,但它赋予了盘瓠和高辛另外两个儿子相比较的可能性。这类族谱往往包含盘瓠从龙麒化为英俊男子的情节,福安市和宁德市霞浦县的畲族族谱常以“广东盘匏氏铭志”或“得姓源流考”概述相关神话。以霞浦县坪岭村蓝氏族谱和半月里村雷氏族谱记载的“广东盘匏氏铭志”为例,这个故事要从高辛和刘皇后在凤阁中宴饮谈起。望月对饮时,二人发现娄金宿光芒灿烂。皇后感到耳痛,太医检查后从其耳朵中挑出一个茧状物放入匏中,并用盘覆盖。没多久,茧状物变作身长一丈二尺且有一百二十四点花纹的龙麒,它牙齿似剑,龙鳞火珠。刘皇后认为这是不祥之事,就将盘瓠丢弃。保驾将军王守道发现盘瓠后,就将刘皇后“感受”盘瓠的事告知高辛。高辛认为这是星辰投降,即以不违天命的理由将盘瓠留在宫中抚养。七天后,盘瓠化作一个英俊男子,揭下收燕寇的皇榜。在从高辛王国到燕王殿的过程中,盘瓠踏罡步驾云雾,飞腾过海。面对燕王的质问,盘瓠表示自己是瑶山真人门徒,奉命前来助燕王成就霸国强兵之业。盘瓠斩杀燕王后将其首级带回王国,高辛则履行承诺将三公主许配给他。在朝为官五年后,盘瓠后来被高辛封至广东潮州府生活,后在追逐猛兽中跌落山崖死亡。

 

畲族也通过名为《高皇歌》或《祖公歌》的歌谣代代传承盘瓠传说。在福安市收集的《高皇歌》中,金虫很快化身龙麒,身覆漂亮的五色金毛和一百二十点花斑。高辛写皇榜招人应战番王后,盘瓠揭榜与他约定平番,其间盘瓠仅以点头和摇头表示想法。该版本指明盘瓠为国家兴盛的象征,因而番王坚信高辛之国将要衰败。来到番国的第三年,盘瓠趁番王醉酒将其首级咬下。在过海时,太白仙人和龙王先后变出云雾助盘瓠遮掩行踪,天上神灵的加入令盘瓠与云雾的关系不甚明显。盘瓠回国将番王首级交与高辛,便进入金钟化人。至此,此版本描述了盘瓠的两次变形,一是由金虫变作龙麒,二是由龙麒变作人。第一次变形带有强烈的成年礼特征,它使盘瓠能够揭皇榜和前往番国完成平番任务。第二次变形与猞猁的化人更具可比性,它象征着除去面具或伪装而以人形视人。随着第二次变形而来的是,高辛履行约定将女儿许配给盘瓠并封其为王。与分封于城市的王侯不同,盘瓠夫妇的封地位于深山。该版本如此描述盘瓠迁居深山:“当初龙麒实在闲,有官不做去做田;游山打猎多好乐,见有山林都去环。”在故事的最后,高辛准备了六个大仓,蓝雷两姓外甥选中铁仓从而获得铁器。

 

在浙江省发现的《高皇歌》所讲述的故事与福安版本基本一致,二者的差异在于盘瓠跨海和选铁仓等情节上。这一版本指出盘瓠通过罡步起雾往来番国,云雾是盘瓠本人的巫术象征而非神灵的相助象征。盘瓠的巫术性质可通过番王的态度和行为来分析,福安版本以“护扶番王”一词概述了盘瓠的番国生活,它将番王的日夜饮酒与其对祥瑞征兆降临的过度自信相联系,这使番王逐步走向死亡。浙江版本则将番国生活描述为番王连续三年战无不胜和日夜宴饮,这一描述明确将盘瓠与战争、丰产相联系。同时,浙江版本指出高辛准备了六个一模一样的大仓排列成行供盘瓠选择。高辛提供六个大仓的动机在凌纯声收录的《狗皇歌》中有清楚展现,它歌唱高辛因不愿与盘瓠分居而准备了六个大仓,盘瓠选中铁器后便与高辛分山种田。

 

至此,畲族社会广泛流传的神话版本基本梳理完毕,以下将就上述版本呈现的对称关系进行说明,证明盘瓠与周弃何以构成区别于美洲双生子和印欧双生子外的第三种双生结构。盘瓠与猞猁故事的平行性主要表现在化人、战争(**)、远离城市(村庄)等情节上,但二者却走向了完全不同的结局。与赢了郊狼并令村民再次接纳自己的猞猁相比,盘瓠走向山林的行动并不导致盘瓠所在群体和高辛所在群体的对立。究其实,盘瓠始终未踏出高辛王国的边界,选择铁仓和铁器的行为指向盘瓠及其子孙拥有在王国内自由开山耕种的权利。福建省霞浦县的畲族流传着两个与此权利相关的说法:一是盘瓠有游山打猎的爱好,二是盘瓠平番归国后被封为王而拥有了与高辛共享江山的资格,它具体表现为选山不选地和逢山逢田任意耕种。结合盘瓠和高辛分别对应的居住地——山林和城市,我们不难看到盘瓠和高辛分别对应着山林之王和城市之王。对于城市之王,霞浦畲族解释是这是古代中国分居各地的诸(侯)王之一,而非秦朝以后的“皇帝”。同时,我们注意到高辛的皇后感孕生盘瓠与简狄、姜嫄感孕生子神话具有可比性。若再联系山林之王和城市之王的对称关系,周弃明显比商契更契合城市之王和诸侯王的位置,故而隐含在盘瓠神话中的双胞胎关系指向盘瓠和周弃。

 

流传于霞浦县的另一则盘瓠神话证明了上述判断。这则神话认为盘瓠是高辛的长子,三公主是高辛的女儿。当时王国有衰败迹象,盘瓠便被送去学仙家法术。盘瓠所学巫术是为战争服务,与当代畲族巫师所掌握的巫术存在本质差异,畲族一般将后一类巫术活动概括为“做迷信”。盘瓠学成归来,恰好遇到高辛张贴皇榜招人平番。盘瓠匆忙揭了皇榜去见高辛,他没注意到皇榜中写着平番成功者将迎娶公主。盘瓠打败番王后,高辛只得按约定将三公主许配给盘瓠。此次婚姻不为时人接受,盘瓠与妻子即被派往广东等地居住。实际上,以高辛为媒缔造的兄妹婚并非畲族独有,当代考古还曾多次发现包含高禖要素的《伏羲女娲图》,这类图像的典型结构是高禖左右环抱伏羲和女娲,而高辛是古代的第一个高禖。吴晓东引述的中原盘瓠神话将盘瓠与伏羲相对应,也在一定程度上印证了高辛与兄妹婚的联系。既然盘瓠和三公主的婚姻带有兄妹婚特征,盘瓠和周弃的兄弟关系便不难理解。比猞猁故事更具解释力的是,盘瓠神话将盘瓠和周弃的生活区域定于王国而非部落社会,盘瓠所代表的群体以山地和迁移农业为基础发展了山地文化,与之对称的高辛或周弃所代表的群体则以城市和定居农业为基础发展了平原文化,两个文化群体并不因盘瓠走向山林的行为而陷入失序状态,因为此二文化群体均孕育于高辛王国,也即孕育于同一文明土壤。两个文化群体的边界不仅由其自身社会结构和文化特征塑造,也由构成其对称关系的文化群体塑造,这也是高辛王国指向的文明体之特征。

 

四、“狗取谷种”神话与反谷属性

 

畲族的盘瓠神话以高辛与盘瓠这对关系为中心,既呈现周弃与盘瓠、城市与山林、农耕与游耕等多组对称关系,又延伸出由高辛和盘瓠共同组成的文明体与番国、盘瓠和羊等对称关系,其中还包含狗、云雾、岩羊(及羊角)和语言等要素,这些关系和要素的神话学意义需要结合苗、瑶等南方少数民族的“狗取稻种”传说加以分析。

 

在流传于广西大瑶山和湖南江华等地的《评王券牒》中,瑶人先祖盘弧(瓠)原是跟随评王的龙犬。有天,评王想谋杀外国高王,龙犬因既能游泳跨海又能忍受七天之饿,便表示能替评王杀高王。高王在见到龙犬时非常开心,理由是“猪来贫,狗来富”。高王因饮酒作乐而大醉不醒,龙犬便将他的头咬下而原路返回评王之国。在龙犬回国后,评王将公主许配给他,又命群臣将高王头颅焚烧而将骨灰收于瓦瓶中埋葬祭祀,后一情节意味着高王首级具有巫术性质。在成婚后,龙犬与公主迁往会稽山居住,他们生育了拥有人形的六男六女。评王封龙犬为始祖盘王,敕赐六男六女为王瑶子孙。盘瓠因喜吃山猪而终日在山中游荡,终被羚羊角刺死。

 

苗族的“狗取稻种”神话分析表明高王及其异邦的巫术性质与丰产功能相关。在麻树兰整理的湘西苗族“犬父神母”神话中,与盘瓠对应的主角名为辛狗,它源自一位强人身上所长的脓包。辛狗接受了国王张贴的榜文,表示能替国王取得敌国国王的首级。辛狗通过翻山渡海来到靠种植五谷为生的异邦,咬下敌王首级,在粮仓打了几个滚,将首级和谷种一同带回王国。公主遵守承诺,随辛狗住进了山洞,他们所生的儿女天天随辛狗去山中打猎。某天,儿女们知道辛狗就是他们的父亲,一气之下将它打死,最小的儿子“汉”从辛狗肚子里拿走了书本,只给大儿子“苗”留下了犁耙和祭祀法器。流传于湖南麻阳一带的一则神话更加清楚地呈现了狗和稻种的关系。该神话以神农时代为背景,彼时谷种生长在西方恩国。神农张榜请人去恩国取谷种,并许诺将女儿许配给取回稻种的人。御狗翼洛揭榜去往恩国取谷种,返程时将追赶它的恩国国王咬死。在成婚两年后,公主生下一个血球,里面是七个苗族男性和七个汉族女性。后来,孩子们从水牛口中得知翼洛是父亲,一气之下将其杀死。

 

“狗取谷种”传说亦流传于侗族、水族和布依族等南方少数民族。根据贵州省天柱县等地的传说,稻谷原先是长在天上的神仙食物,人们想向玉帝讨要谷种。狗跑得快又会游水,人们就请它翻山渡河去天上取稻种。由于忘记带口袋,狗将毛弄湿而在谷仓滚了一身谷粒。渡河时,河水将狗身上的谷种冲走,只有狗尾巴上的谷种被保留下来。黔南的水族传说则认为稻谷最初生长在大海中的小山上,人派了马、骡、牛和狗渡海去取稻种。返程时,马、骡和牛因为稻种总是被海水冲走而选择放弃。在海鸟的提醒下,不甘放弃的狗用尾巴卷着种子往回游。贵州省贵阳市流行的布依族古歌《造稻》表示从前世界没有谷子,人们请狗去取稻种。因为河流湍急,狗难以带谷种跨河,只能用尾巴挟带谷粒返回。

 

根据上述神话,畲瑶传说中的番国(紫王或高王之国)、苗族传说中的异邦(恩国),以及“狗取谷种”传说中的神仙之地或海上小山等要素具有对称性。畲族神话中的异邦及其国王之性质几乎被封建要素掩盖,瑶族神话却以首级处理方式暗示异邦及其国王带有明显的巫术特征。结合流传范围更加广泛的“狗取谷种”传说,神话中的番国或异邦并不指向真实存在的王国,与其说它和盘瓠所在王国是彼此对立的两个国家,不如说它们分别对应了丰产宝库和人间王国。番王(或高王)与盘瓠之间的冲突,起于盘瓠试图将丰产力量带回人间王国。与之对应的是,苗、瑶和畲等民族的神话基本认为王国此前以渔猎为生。此外,几乎所有的“狗取谷种”传说都描述了海水冲走狗身上的谷种而只有尾巴所挟带的谷种被保留。虽然部分传说将这个神话细节与狗尾巴总是朝上、取稻种艰难等相联系,但若联系盘瓠选择山林和铁器、辛狗留给孩子犁耙等细节,谷种的遗落可能与盘瓠及其文化群体的反谷性质相关。斯科特认为以采集、**和游牧为特征的人群对立于以定居和犁耕农业为特征的国家,前者包含了逃离国家建构的人群,他们带有强烈的反谷特征。然而,前文分析已经证明处于游耕的山地民族先民并不生活于国家之外,斯科特的这个观点狭隘化了文明和国家的内涵。

 

盘瓠的反谷特征,需要结合狗和羊的对称关系来分析,“角”在其中占据了重要位置。在湖南吉首采录的“狗猫结仇”中,羊起初是没有角的,牛将羊拖不动犁耙的事告诉了猫和狗,致使羊遭狗嘲笑。羊试图和狗打架,却毫无意外地败给了有角的狗。猫认为狗吃闲饭,便偷偷拔了它的角安至羊头上。水族民间也有两则关于狗和羊的故事。一则故事说起初羊没有角而狗有角,羊因没有角的束缚而总能顺利地从舂米石碓获得食物,狗却总是被角限制而挨饿。后来,狗为争粮食而将角取下,羊却偷了角跑进山里。另一则故事则说角原属于猫,狗向其借角去参加山兽王的祝寿会。返程时,狗的角被山羊骗走。为躲避狗的追赶,戴角的山羊跑进山中。上述故事显示,狗因拥有角而陷入缺乏粮食的状态,因取下角而获得粮食。与之形成对比的是,羊获得角后自动进入山林。如此,不戴角和戴角这组对立关系延伸出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状态:保留农业特征和彻底山林化。结合上文对畲族神话的分析,笔者发现盘瓠和周弃分别对应了农耕文明对山地和平原的所有权。羊进入山林后不再需要人类的粮食,这代表了一种与农业文明不同的文化类型。如此,盘瓠被岩羊撞死的情节便不难理解。岩羊依赖山林却没有力量开发自然,而盘瓠及其后代的特征之一是“见山开山”,征服山林和自然是山林之王的主要活动。一旦盘瓠如岩羊那样彻底山林化,他便会脱离以游耕和**为基本特征的生活形态,不再有资格占据山林之王的位置,这无疑在破坏由城市之王和山林之王构成的文明体。因此,苗、瑶、畲等民族的故事总是强调盘瓠因岩羊之角而死,它表明过度追逐岩羊和获得岩羊的角与文明体的内涵相互冲突。联系番王首级的巫术属性,番国与文明的对称实质是丰产功能与政治功能的分化,岩羊和文明的对立是农耕文明试图维持结构二元性的结果。

 

五、结语

 

双胞胎神话在印欧大陆、美洲大陆和亚洲大陆等区域的神话体系中均占有重要位置,同性双胞胎具有绝对一致、绝对对立和相对的不平衡三种形式。狄俄斯库里兄弟原本分别掌握马术和摔跤才能,二者合一后便不再具有战争功能。这个例子表明双胞胎并未在印欧神话世界发挥重要作用。印第安社会则始终以不平衡的双生结构解释世界,印第安部族政治的二权分立原则与此相关。与二者相比,中国神话虽然以盘瓠和周弃分别对应山林之王和城市之王,但是它并不指向最高权力组织的分化制衡,而是指向农耕文明内部的族团分化,故而盘瓠和周弃的相互远离并不导致社会的混乱状态。

 

费孝通指出,史禄国的族团概念指“以文化、语言、团体意识及内婚范围为基础而形成的团体,但是文化、语言、团体意识及内婚范围是流动的,永远在变迁之中,它们的变迁是以族团间的关系为枢纽”。苗、瑶、畲等民族在与汉族在互动中产生了族团的向心运动,盘瓠系列神话即是上述少数民族在与汉族的交往过程中尝试理解自身与汉族在农耕文明中的位置的产物。系列神话赋予盘瓠向往山林和反谷的特征,也使农耕文明的核心结构呈现为山地文化和平原文化的分化统一。苗、瑶、畲等南方少数民族对民族文化内核的强调,并非强调彼此区分的族团本身,而是以主位视角和神话形式展现本民族对古代族团关系的理解。在形成族团的自然过程中,这些民族先民对文明体及其内部文化的多样性保持着极大的认识和认同。当上述民族将对族团关系的态度投射至神话上,其文化群体与汉族置身于对称结构中,整个对称结构被高度概括并以高辛王国为象征。以对高辛王国或文明的认同为基础,彼此同源的群体在迁徙活动中逐渐分化为不同的族团,它们在彼此对照中理解自我与他者。

 

《广西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4年第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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