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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国民间上梁仪式与成造信仰关系研究
发布时间: 2024/12/27日    【字体:
作者:李定河
关键词:  上梁仪式;家神信仰;成造巫歌;成造信仰;韩国民俗  
 


摘要:

 

上梁是土木修建过程中的重要环节,在上梁之日通过特殊仪式来庆祝上梁,祈愿房子坚牢安全,这是中韩两国共同的上梁文化。韩国民间上梁仪式通过成造巫祭来请成造神入屋,定居于房梁,请成造神的过程会演唱《成造巫歌》讲述神之来历。人们通过成造神的力量来保证房子坚牢,保佑家庭和睦。韩国民间上梁仪式、成造巫祭与《成造巫歌》三者处于互补、循环的状态。《成造巫歌》是成造巫祭的核心,同时也是成造巫祭存在的前提条件;作为口头经典与民俗仪式,《成造巫歌》与成造巫祭构成了成造信仰。成造信仰是支撑上梁仪式的思想背景,也是韩国民间上梁仪式的主要特点。


一、前言

 

人们自古十分重视住宅。建筑物屋顶最高的一根中梁是承载屋顶负荷的重要部分,这使得建造房屋时“上梁”这一环节尤为重要,人们通过上梁仪式来祈愿房子坚牢安全。东亚国家普遍重视上梁这一环节,韩国也不例外。朝鲜半岛的古代房屋构造为抬梁式木构架,与中国北方房屋在细节上虽有区别,但同样由栋梁来连接矮柱支撑屋顶的重量,韩国人民也重视它并通过仪式来庆祝上梁,至今修建韩屋等传统建筑时仍然举行上梁仪式。

 

中韩两国上梁仪式的突出不同点是所尊奉的神灵不同。依历史记录与现在韩国民间上梁仪式来看,中国上梁仪式上所尊奉的神通常是姜太公与鲁班,韩国则是成造神。成造神是民间信仰家神之一,占据家神中最高地位,韩国人民相信他居住于栋梁上。因此在韩国,通过成造巫祭请成造神入屋是上梁仪式的核心,也是最精彩的部分。为请成造神而吟诵的《成造巫歌》是一种叙事巫歌,讲述成造神成为上梁神的来历。中韩两国的上梁仪式最初应该开始于同样的考虑——房梁的牢固性将决定整个建筑的安全,却呈现出相当不同的面貌。在表面上来看,两国上梁仪式发生分歧的地点在于两国不同的家神信仰上,而目前学术界对上梁仪式与成造信仰之间的关系关注得较少。此处“学术界”指中韩两国的学术界。在比较文学领域里中国学界对韩国的研究中巫俗这一方面比较欠缺,且对韩国上梁文化的研究一般侧重于传统时期上梁文上,如王小盾的《从韩半岛上梁文看敦煌儿郎伟》、王晓平的《韩半岛现存最早的上梁文》等通过对韩国传统时期上梁文的研究来论述中国上梁文的一些特质。韩国学界上梁文化研究也同样集中于传统文人上梁文上,如沈敬湖的《试论上梁文的文学性》、吴勇源的《楼亭文学样式和文体性特征——以楼亭上梁文与记文为中心》等。针对成造巫祭的研究成果相当丰富。最早在日本占领时期有秋叶隆、赤松智城等日本学者进行了实地调查研究,这些研究成果开启了韩国巫俗研究,其中包含有关成造信仰的内容。之后有金泰坤、边德珍等韩国学者在60年代开始了韩国人自己的巫俗研究。金泰坤在《成造神本乡考》一文主张成造神本为天神,边德珍在《对于韩国民间信仰之成造神》一文认为成造神渊源于火崇拜。在前人的学术成果上,后辈学者对成造巫歌的类型、结构、内容等有了研究,也出现了与其他叙事巫歌的比较研究。也有对成造巫祭的研究,有洪泰韩的《黄海道成造巫祭〈成造歌〉的演唱情况与地域性特征比较》、李敬叶《死灵祭与成造祭的现场与两种巫祭的比较》等论文。这些研究成果通常在罗列举行成造巫祭的几种情况时提到上梁仪式,而没有把成造巫祭看作上梁仪式的重要环节来看待。更大的缺陷则在于把传统时期以士大夫撰写的长篇上梁文为中心的上层阶级上梁文化与民间上梁文化混为一谈。为此,本文将围绕成造信仰来研究韩国民间上梁仪式与成造巫祭、《成造巫歌》之间的关系,阐释韩国民间上梁仪式的核心特点。

 

二、韩国上梁仪式

 

上梁仪式上中韩两国有突出的共同之处,即两国古代上梁仪式都以社会身份为准发生分化。作为上梁民俗风貌和文化内涵的体现,以文本形式保留下来的上梁文、上梁歌都是举行上梁仪式时念诵的颂祷之辞,前者主要指由古代文人创作的体式较规范的上梁文,后者则以现今流传于民间的上梁歌谣为主。韩国也是如此。在古代成造信仰非常盛行,但对信奉朱子学的朝鲜士大夫阶层而言成造神不是儒教承认的祭祀对象,视成造祭祀为俗礼,甚至是淫祀。但人们对自古以来的民间信仰有根深蒂固的需求,不能忽略无视。因此对于朱子学家而言,上梁仪式是必须举行却违背自身逻辑的行为,于是朝鲜朝廷决定举行上梁仪式但忽略不记。在记录国家祭祀对象与步骤的《国朝五礼仪》中没有上梁仪式相关内容,但实际上每一项建筑工程都会根据儒教礼仪进行上梁仪式,撰写、吟咏骈俪体上梁文。因此,上梁仪式虽然在宫廷内举行但没有在祀典与礼典中正式留下来,只有仪轨或日记中可以看到一些,也可通过士大夫撰写的大量上梁文来揣测其大致情况。而在民间没有这种思想冲突,老百姓盖了新房屋或搬家都会依照巫俗礼节进行巫俗性上梁仪式。目前以复杂的上梁文为颂祷之辞的儒教式上梁仪式几乎成为了失传的传统文化,通过演唱《成造巫歌》来进行的巫俗性上梁仪式依然存在。

 

韩国民间上梁仪式主要目的在于邀请成造神进屋,坐定于房梁之上。成造神,对于中国人而言可能较陌生。中韩两国都有家神信仰,有灶神、土地神、门神等神灵与人类同居,保佑家人和财产,带来好运。韩国成造信仰尤其突出,而中国财神信仰相对来说更发达,很难找到成造这一神灵的痕迹。在韩国成造神也写为城主神、上梁神,其信仰在全国至今存在,是家神中的最高神灵,主管家庭命运。成造信仰不局限于房屋,韩国人相信无论是什么形式的建筑,甚至船上也有成造神,只要有建筑,有人住成造神就会存在。成造神不仅与房子牢固、家庭和睦有关,也是农业之神,这应该是因为定居生活的开始与农业有密切关系。

 

韩国京畿道一些地方把上梁仪式叫做“城主生日”,全罗北道地区甚至把整个盖房过程叫做“做城主”。上梁才算盖好了房子,做好了迎接成造神的准备。人们相信上梁文相当于成造神的户口簿,在民间虽然没有写下篇幅长的四六句形式的上梁文,但一定会在房梁上写入住年月日和“应天上之三光,备人间之五福”,两端刻海字、龙字或龟字,贴上白纸之后进行上梁。对木建筑的最大威胁是火灾,刻海、龙和龟等象征水性的字反映以水克火的五行观念。上梁仪式的具体形式因地区而异,基本形式如下:上梁时准备年糕、酒、猪头、明太鱼干等为祭祀所用。木匠来抬房梁,此时用棉布来拴住房梁的两边再抬起来。此时房主在房梁上放些纸币,也会用白纸系上明太鱼干与年糕。

 

因为神灵没有躯体看不见,人们想出了各种象征物来代替其躯体,这在韩国巫俗中叫“神体”。在屋内奉安的成造神神体根据地区可分为五类:(1)在厅堂房梁下面贴半球形白纸;(2)在柱子的最上面贴长方形白纸;(3)放大米的成造罐子;(4)系在厅堂柱子上的白纸;(5)放大米的成造缸。这五类成造神神体的共同特征为如下:(1)被放置在家里最干净、最中心的位置;(2)这一位置处于上面;(3)成造神体通常是白纸或者是大米。白纸通常是以传统制作法做出来的韩纸,白色自古以来是神圣颜色,具有宗教意义。在韩国白色象征性相当丰富,其中之一象征神灵,尤其在巫俗中白色代表神灵。巫俗的巫祖圣母天王穿着白衣,被巫俗吸收的三佛、日月星神、玉皇大帝、山神道士等神灵都穿着白衣。大米则代表着成造农业神的特点。在上梁时,若没有请成造神或迎接成造神的方法上出现问题,成造神就不会来,给家人带来祸害。在济州岛甚至认为盖完房子不请成造神则不能祭祖,因为济州岛人们认为用于盖房的木材等材料上有各种鬼神,而这些异鬼的力量比祖先力量要大,需要成造神进屋之后祖先等其他神灵才能随同进入屋内。

 

由于成造神掌管整个家庭的平安与繁荣,除了上梁仪式之外还有几种情况进行成造巫祭。韩国有“大主信仰成造,成造相信大主”之句,大主指家庭的家长,凸显出成造神与家长之间的密切关系。万一家长去世,成造神也将离开。此时应请巫婆或法师来迎接新的成造神或请成造神回来。也会定期举行成造奉安仪式来安神,这日子由大主年龄里有数字7的那一年(如37岁、47岁、57岁等)秋天10月中择一日举行。另外,在每年正月初举行安宅巫祭、财运巫祭等,与家庭的财富、运气相关的巫祭都有祭祀成造的环节。

 

 

 

在韩国,举行上梁仪式不仅代表这栋房子基本完成,还有请成造神进屋之意。房子作为居住人的小宇宙,其建造过程被视为神灵的诞生过程,上梁意味着成造神的诞生。即,韩国上梁仪式由“上梁”与“请成造神”两部分组成,重点在于请神上。

 

三、成造巫祭与《成造巫歌》

 

盖房或搬家时,其他家神不需请来,各自会入住于属于自己的空间。成造神则不同,必须通过上梁仪式邀请进来,因此成造巫祭是上梁仪式的核心环节。以现在韩国民间成造巫祭来看,成造信仰与成造巫祭在全国普遍存在,在细节上有所出入。成造巫祭一般在下午开始,到了迎接成造神的环节时已是夜晚。以首尔地区为例,首先在大厅摆祠祭案做“破周堂煞”,再以《不净歌》《感应歌》《祖上神歌》《上山歌》“迎接成造神”《成造巫歌》《别神歌》《大臣歌》《帝释歌》《处女神歌》《军雄歌》《倡夫歌》《诸神歌》为顺序依次进行成造巫祭。其中到“迎接成造神”环节时,女巫穿红天翼,戴红笠。女巫在院子里迎接成造神降临于成造竿,成造竿指向成造神要去的地方,女巫则把系在成造竿的白纸解下来,里面包一个银币再卷好之后沾水,把它贴在成造竿指定的房梁之下的墙壁或梁柱之上。再手握大米向四周抛三次,口诵祈愿文来祈祷发财。成造神坐到屋子大厅梁柱上,女巫便开始演唱《黄帝释》来讲解成造神成为神之来历,此时暮色降临,天色昏暗。迎接成造神时所演唱的巫歌和具体方法也根据地区的不同而有所差异。如京畿道南部一带一般演唱较长的《成造巫歌》,在首尔演唱《黄帝释》,也有一些地方简单说几句话来请成造神,但对成造神的认识基本相同。任承范在《成造信仰的各地区情况与其意义》一文中介绍道:

 

龙仁市、乌山市、平泽市等京畿道南部地区的特点为成造竿就是成造神体。在举行迎接成造神的“安宅巫祭”时,巫婆先向各位家神祈祷之后,制作成造竿,使成造神降临于此。再看各个家庭成员的命运,问成造神是否愿意坐定于此家。若成造神答应,直接把成造竿安放于里屋或大厅房梁之下。把卷贴在成造竿的纸穗子取下来之后再横贴一条新纸穗。在墙的一面钉上大钉子,把成造竿横放在其上。这样,用于巫祭的成造竿直接作为成造神本身居住在房屋内了。

 

忠庆南道一带的成造神奉安仪式又有些不同:

 

迎接成造神时,大主或长子提前做好成造竿。成造竿通常用竹子或松树来做。持有成造竿的人坐在法师面前,法师开始祈愿成造神降临。过一段时间成造神会降临于成造竿上,持有成造竿的人会被叫上名字一样突然跑出大门之外。这时大主带酒和肉干跟着持竿的人出去。持竿的人会用成造竿指出成造神降临的树。若园子里有枣树或柿子树,成造神通常选择这些树。在家外会选择松树或橡树。成造神绝不会选择死树,只坐在活着的树上。成造神坐在树上,树枝会开始剧烈地摇晃。大主在这栋树下面献酒,跪拜两次。这之后才把成造降临的树枝“成造木”砍下来。大主带着成造木走在持成造竿的人后面回到家里。进屋直接把成造木放到或插到成造坛子。之后法师会问成造神是否找对了家,要定居在家里的哪一个地方等问题。

 

通过以上几个地区的成造巫祭可知,各地区的成造巫祭细节上虽有所不同,大体过程差不多。在请成造神的过程中,成造竿起重要作用。成造竿通常用100厘米左右长的松树树枝来做,中间系一条白纸。成造竿象征神木,是缩小了的神木。神话里神木连接天空与土地,神灵与人类。在巫俗世界中起同样作用,缩小了的神木成造竿连接女巫与成造神。成造神成功被迎进屋来,女巫开始演唱成造巫歌。成造巫祭的几个环节中演唱成造巫歌最为重要。成造巫歌是至今依然被演唱的口头文学,同时也是宝贵的韩国巫俗神话文本。成造巫歌有两种版本,可简单称为“黄亮吴类型”与“安心国类型”。前者主要流行于京畿道南部地区,后者则主要在韩国南部庆尚道可以看到。“黄亮吴类型”最早采录本是日本赤松智城与秋叶隆《朝鲜巫俗の研究》中的《成造本歌》,采访对象是京畿道高阳市龙仁面阿现里女巫李成女。另外在《韩国口碑文学大系》也记录了几篇这一类型。“安心国类型”在孙真太《朝鲜神歌遗篇》中可以看到,作者抄写了1925年住在釜山的崔顺道提供的巫歌书。两种故事都讲述天地结合而诞生的成造神之来历,内容相当不同。“黄亮吴类型”简单内容如下:

 

天下宫天大木神与地下宫地说夫人生下男孩,叫黄吴亮。黄吴亮成家之后的某一天突然刮起东风把天下宫吹倒。于是住在地下宫黄山之下的黄吴亮被叫去修理天下宫。此时黄吴亮为没有工具发愁,妻子莫莫夫人用从天下宫得到的铁制作工具给他。夫人且告诉他在去天下宫的路上不准给任何人回话。但黄吴亮被住在小真园的小真郎欺骗,不仅和他谈起话了,还和他换了衣服穿。黄吴亮继续向天下宫而去,小真郎穿着黄吴亮的衣服欺骗莫莫夫人想占有她。夫人每次出主意逃出困境。在这期间,黄吴亮做了一场奇怪的梦之后,算卦发现家里出了事,于是迅速完成工作之后急着回了家。回到家看到了夫人藏起来的血书,变成小鸟藏在夫人的裙子里,把小真郎捕捉关在石头箱子,让他当城隍神。听夫人说她学会了养蚕织布,黄吴亮让夫人当地神,自己成为了成造神。

 

 “安心国类型”简略情节如下:

 

天宫大王与玉真夫人一直没有孩子,有一天做了胎梦生下了儿子。看相师讲儿子在18岁因慢待妻子会被流放于无人居住的黄土岛。夫妻二人给儿子起名为安心国,别号叫成造。孩子非常聪明,到了15岁就无所不知。有一天成造看到地下宫没有房子,人们住在茅庐。为了给人类造房,他便去了人间,但因为没有木头可用,于是向玉皇禀告而得到了松子,播种之后回到天宫。在18岁与桂花夫人结婚却慢待夫人,天宫大王得知消息把他流放到黄土岛。在无人居住的黄土岛,成造活得像动物一样野蛮,过了三年之后写血书让青鸟带给桂花夫人看。于是被解除流放的成造再次见到了桂花夫人,生下了五男五女。之后在他70岁的时候,也就是种了松子之后过了55年,带着儿女回到地下宫,用铁做了各种工具,盖下了房子。盖完之后成造变成了成造神,儿子成为五土地神,女儿成为五方夫人。

 

黄吴亮从人间到天宫修盖房子,安心国从天宫带松子在人间修盖房间,两则故事的路线刚好相反。黄吴亮在修天宫之前作为建筑神之面貌并不突出,装备也由其夫人给他准备。安心国则是第一个教人类盖房子的神,相当于文化英雄。对此,也有学者认为前者与“成家”有关,后者重点在于“建筑”。其实看似两种不同的神话正如列维—斯特劳斯所说,是骨架没变的同一个神话。成造巫歌的主人公都经历两个考验:黄吴亮类型巫歌中黄吴亮以卓越的能力被叫到天宫修宫是第一考验,解决家庭危机则是第二考验。安心国也如此,先与夫人和好,即解决家庭问题再为人类传授盖房技术。两则故事都在讲述成造神之所以成为成造神之来历,并解释其基本神职是保证建筑坚牢以及守护家庭,这与《成造巫歌》被演唱的实际场合密切相关。即,《成造巫歌》是盖房或搬家时举行的上梁仪式之重要环节。房子是生活基地,夫妻是家庭的最小单位,无论哪一类型《成造巫歌》都讲述理想的夫妻关系,房子又是家庭诞生的前提条件,是在反映人类希望家庭生活和睦快乐的愿望。

 

四、上梁仪式中的巫祭与巫歌

 

通过上述韩国民间上梁仪式的具体内容可知,韩国上梁仪式基本目的是庆祝房屋构架基本完成,其运转机制由邀请成造神进屋定居于房梁上来完成。因此韩国民间上梁仪式体现出强烈的巫俗性,以献给成造神的巫祭为其关键环节。《成造巫歌》属于成造巫祭并且是邀请成造神的重要手段,成造巫祭又是完成上梁仪式的关键,因此我们可以说韩国民间上梁仪式由成造信仰来支撑其存在。在下面仔细分析上梁仪式中成造巫祭与成造巫歌所起的作用以及三者之间的关系。

 

1、《成造巫歌》的功能

 

《成造巫歌》属于“本释”,“本”指神灵之本、来历,“释”为解释,即讲解神灵之来历的巫歌叫本释。《成造巫歌》通过讲述成造神的出生和成长过程,以及成为神的来历来强调他的权能与神圣性。在巫歌叙事中成造神被赋予了两种神职——盖房与成家,这两者是他掌管的内在对象与外在对象。因此《成造巫歌》讲述的不单单是成造神的来历,也是房子与家庭的始源。《成造巫歌》使刚盖好的或刚搬入的新家坚牢安全,具有仪式性意义。最初房子只是一个客观的建筑而已,但通过吟诵《成造巫歌》邀请成造神就变得“有神则灵”,使建筑人文化并保证入住家庭的美好未来。《成造巫歌》的功能就在于此,它确认成造神之根本,同时实现人类希望房屋牢固、家庭和睦的愿望。这就是《成造巫歌》的基本功能。

 

再者,如《成造巫歌》一样的本释类巫歌本身具有双层功能。通过吟诵神之一生,把神灵请到正在进行的巫祭现场。本释当然是人“杜撰”的故事,但那是讲给神灵听的,通过讲述他的历史来邀请他到此时此刻,这一传达过程连接神灵与人类两者。包括《成造巫歌》在内的韩国所有叙事巫歌讲解世界万物之来源,在此人类祈祷的对象,也就是神是一切创造的开始。韩国叙事巫歌特点在于故事不仅仅停留在对万物开始的叙述上,创造神一般完成任务之后留在人间,与人类共同生活。《成造巫歌》中成造神也一样,完成盖房这一任务之后以房梁为家,留在人间。

 

进一步来讲,被请来的神灵使现实时空神圣化。正如伊利亚德所说,神话使现在的时间和空间回到最初神圣的那一瞬间。包括《成造巫歌》,本释巫歌通常以中世纪的语言来进行讲述,强调这是属于神圣世界的故事,是信奉并牢记这神圣叙事的人才会记住它、吟诵它。人们通过吟诵本释巫歌使此时此地回到神圣的“当初”。巫歌中创造神之创造行为不是一次性的,他们留在人间成为创造之源头,一次次重复其创造行为。本释巫歌结束意味着神的任务已在其内完成,而这又同时暗示着他未来的任务。在《成造巫歌》也是如此,成造神在叙事中已经完成了盖房与成家这连续的两项任务。而吟诵他完成两项任务为内容的巫歌,也是请他在“现场”再次执行任务的过程。也就是说,吟诵《成造巫歌》这一行为无论对在现场的人还是对成造神都是实际性的,现实性的。因此《成造巫歌》不是封闭的、陈旧的叙事,而是一个面向现实世界的、同时进行的开放式叙事。

 

2、《成造巫歌》在成造巫祭中的作用

 

宗教仪式能够治愈人类心灵,满足各种需求。这里的“治愈”意义广泛,不仅包括治疗身体之病,还包括面对困难时人之意识从“有问题”转换到“没问题”,巫祭同样具有这一功能。巫祭能够让人们看到神灵显现,以女巫为媒介,普通人能够与神灵沟通。巫祭强调神灵与人类之间的关系,并起到持续两者之间联系的作用。组成巫祭的一系列巫歌使人类认识到这一关系、恢复它并维持它。

 

巫歌,吟诵它是行为而以文字记下来则是叙事。无论作为行为还是文字记录,两者都指向具有超越性的神圣存在。同样,仪式的对象也是神圣存在,在这一点上巫歌与巫祭形影不离。巫祭的特点在于它以演出方式重现现实世界,但同时又创造新的世界,且巫祭能直接实现人类的愿望。巫歌则不同,它引发某种行为,虽然它本身没有直接解决问题的能力,但对于巫祭而言它是必需的。因为祭祀仪式依赖于语言或歌舞来进行沟通,这是它突出的特点。

 

在叙事层面上,《成造巫歌》本身是一个故事,本释也是叙事。在本释,随着叙事的发展主人公被赋予一定角色。这一角色是主人公在本释中所追求的目的或价值,正是这一点在推动叙事发展。同时在巫俗仪式或文化层次上成造神之“本”是作为“根源”而存在的。叙事中主人公所追求目的或价值会在巫俗仪式或文化层次上成为一切思想或行为的来源。因为有一定角色的神灵存在,对他的祭祀也会存在,对他的信仰也将维持下去。因此本释是巫祭中作为一个环节而被演唱,而同时也是举行巫祭的前提条件。即,《成造巫歌》是成造巫祭的组成部分,同时也是成造巫祭的前提条件。

 

3、上梁仪式与成造信仰的关系

 

抛开成造巫祭而单独来看上梁仪式,其本身的巫俗性远不如仪式性突出。可以说成造信仰由口头经典——《成造巫歌》与宗教仪式——成造巫祭来组成,而上梁仪式以房梁为媒介与成造信仰相结合。房屋是一个实际的物理空间,是客观存在。通过上梁仪式人们把它人文化、历史化。上梁仪式能够发挥这种“效果”是因为成造信仰在支撑它。韩国民间上梁仪式的这种巫俗性在与中国上梁仪式比较之下更加突出。在中国民间上梁仪式由抛梁、掼梁红、接财宝、吃上梁酒、挂米筛、贴“平安符”和“阴阳鱼儿”等几个步骤组成,根据不同地区细节会有所不同。中国上梁仪式的举行也表明房子即将完工,完工后其主人就在这一片新的空间划定了范围,无论在神界还是俗界都分清了边界。因此这时需要再一次在选定的吉日吉时向神诉求,祈求神灵保佑。若说中国上梁仪式在诸神的庇护下举行,从而将凶神恶煞赶走,以使之成为吉宅,韩国上梁仪式则重点在于通过巫祭请成造神进屋,让他永远留在栋梁上与整个家庭一同居住,保佑全家。韩国上梁仪式比起驱邪更注重请神,这是因为上梁仪式由成造信仰构成,成造信仰是上梁仪式的思想依据。

 

如同很多亚非国家,韩国也曾经经历过曲折的历史,丢失或放弃了不少传统文化,现代韩国人在很多方面与过去发生了断绝。但上梁仪式生存下来了,不仅在民间不停地被举办,也在“保护•恢复传统文化”旗号下依然被举行,如2015年韩国最高大楼乐天世界大厦结束外部施工进行内部施工之前就进行了上梁仪式。在仪式的细节上可能不完全与传统时期一样,但在人们心中,上梁仪式还是有不少分量的。笔者相信上梁仪式的生命力应该来自支撑它的巫俗信仰。纵观韩国历史,巫俗信仰无论遭到来自各种其他宗教的批判与攻击,它通过吸收外来宗教的方式保持了其生命力。在今天,甚至在首都首尔最繁华的商业地区也不难看到巫婆庙。其中有两个重要原因在起作用:一,巫俗信仰具有悠久的历史,自古以来作为民族本土宗教传承下来。二,从三国时期开始韩国古人就接受了佛教、儒教、基督教等外来宗教,但这些宗教与民间意识结构并不相干。整个传统时期战乱频繁,生产力水平又不高,普通老百姓的生活艰辛,这些外来宗教强调的伦理意识或来世等观念没能植根于老百姓的精神世界中。是巫俗信仰给人们提供安全感,为人们生活赋予了希望和意义。尤其是成造神,他与家长相连,掌管整个家庭命运,保佑每个家庭成员安全幸福,过去人们对他的敬佩与爱慕是不言而喻的。上梁仪式能够持续至今应该也借助了成造信仰的力量。

 

《民间文化论坛》2024年第3

民俗学论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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