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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斯兰世俗主义之中的阿拉伯
发布时间: 2016/8/11日    【字体:
作者:塔里格•拉玛丹
关键词:  伊斯兰 世俗主义 阿拉伯  
 
    【编者按】《纽约书评》的一篇文章说,作为西方最有影响力的伊斯兰学者之一,塔里格·拉玛丹(Tariq Ramadan)始终认为自由民主、世俗主义乃至女权主义这些概念脱胎于基督教文明,而伊斯兰世界需要根据自己的历史发展出自己的价值观。然而,他的后殖民理论遇到了阿拉伯之春的挑战:两年前,冲在革命最前线的正是那些深受自由民主和世俗主义影响的年轻人。
 
  拉玛丹最新的一本书——《阿拉伯觉醒:伊斯兰与新中东》(The Arab Awakening: Islam and the new Middle East)可算是对这种挑战的一种回应。这篇对话录从“伊斯兰世俗主义”谈起,讨论了伊斯兰世界最引人关注的一些问题。
 
  如果我们在观察所谓的阿拉伯觉醒运动时只考虑所有的政治因素,而不从经济角度出发,我们就会得出错误的结论,十分错误的结论。
 
  希瑟·麦克罗比(Heather McRobie):我想从你这本《阿拉伯觉醒:伊斯兰与新中东》(The Arab Awakening: Islam and the new Middle East)中有关伊斯兰民主世俗主义的理念,以及有关“这一时刻,穆斯林展示出来的普适性,正好证明了伊斯兰的独特性”的表述入手。你能解释一下上面那句话的含义,以及“伊斯兰民主世俗主义”的定义吗?
 
  塔里格·拉玛丹(Tariq Ramadan):这是书中围绕道德规范讨论进行的探讨的一部分。我关注的是伊斯兰道德在各个领域的应用。我在这里说的是,回到《古兰经》和教义上并将其作为我们的参考点,并不意味着要把道德建立在“伊斯兰教与其他信仰的对立上”。我分析伊斯兰道德观,从中找出可与其他传统共同价值观的基础,乃至终极普世价值观。这涉及到我在另一本书《意义的探求》(The Quest for Meaning)的观点,只有广为接受的普世价值观,才是普世价值观。我的主要观点是,在这个价值观问题上,目的不是展现与其他价值观的不同,而在于能对普世价值观的讨论有所贡献。我所提倡的是知识分子革命——这与常见的道德标准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罗斯玛丽·贝奇乐(Rosemary Bechler):在《阿拉伯觉醒》一书中,伊斯兰价值观不但用来批判西方价值观,还用来批判当前的阿拉伯世界。总体上是对资本主义进行系统、全面的批判。你认为近期地区局势动荡会否走上这条道路,并能以上述批判为基础?
 
  塔里格·拉玛丹:不幸的是,书中的那些文字终于应验了。例如,我在全书开篇指出几方面的隐忧时提到,我对阿拉伯的未来表示谨慎乐观,但是该国可能会出现世俗主义的两极分化,而在分化过程中,伊斯兰教正在回避主要问题。国家性质是一个问题,但还有其他主要问题(例如,采取何种手段来解决社会腐败、社会公正和经济发展?);当涉及公民平等,尤其是就业机会和男女平等方面,又会遭遇怎样的挑战?这就是《阿拉伯觉醒》一书的问题核心。
 
  在我看来,即便伊斯兰主义者一度将自己装扮成腐败与独裁之外的另一种选择,以及维护更多社会公正透明度的角色,但是换个角度来看,他们已经发生了彻底的改变。从上世纪20年代初开始,伊斯兰主义在某些方面一度十分接近“解放理论”。而今则已时过境迁。过去十五年间,土耳其最关键的一步,就是通过接受规则并成功融入全球经济系统,从埃尔巴坎(Erbakan)时代迈入埃尔多安(Erdoğan)时代,创造出发展经济十分成功的土耳其模式。
 
  但我没看到当下的伊斯兰主义各派势力中有谁会这么做,无论是穆兄会、突尼斯复兴党、利比亚各方势力,抑或是在经济问题上持有不同立场的沙拉菲派。过去五年间,沙拉菲派改变策略,深入介入政治。正如我们知道的,尽管他们在整个政治进程中有自己的收获——他们对政治架构十分着迷——但是,他们同样对经济因素闭口不谈。这就是他们通过在道德、政治甚至文化方面的严格态度,在沙特和卡塔尔赢得基层大力支持的原因。但是,他们同样从来不讨论经济问题。
 
  罗斯玛丽·贝奇乐:难道他们不讨论再分配的必要性吗?外人总有一种感觉,沙拉菲派的言论更关注如何帮助穷人。
 
  塔里格·拉玛丹:是的,不过仅限在现有体制内。你可以成为一位十分慷慨的资本家。正如萨科奇所说的,我们必须“从道德角度宣扬资本主义”,而在我看来,这种说法有些自我矛盾。
 
  不过这只是我的个人观点,我认为伊斯兰运动没有认真回答或对待这些问题。如果我们在观察所谓的阿拉伯觉醒运动时只考虑所有的政治因素,而不从经济角度出发,我们就会得出错误的结论,十分错误的结论。这让我想起了美国前总统小布什(George W Bush)2003年谈及民主化进程时曾经说过的话,他说,对于美国来说,最大的挑战不是应对民主问题,而是地区经济平衡新局面。我认为这个观点十分重要,尤其是谈及中国和印度在本地区的影响力方面。这是进入本地区的新势力,他们行动高效,堪与美国匹敌。
 
  罗斯玛丽·贝奇乐:你认为阿拉伯世界里有人谈论这个问题吗?
 
  塔里格·拉玛丹:是的,有人讨论这个话题,但他们讨论的是如何给本地区找到新的合作伙伴。例如,埃及总统穆尔西上任后,便将中国纳入了首次出访的名单中。他们还在观察对本地区同样重要的土耳其和埃及之间的新关系。整合新的经济秩序,以便能稳定埃及经济。这是可行的。或者还有更深远的意义?我认为,我们必须将其视作更严峻的挑战。我在写这本书时说过,对于突尼斯、摩洛哥和埃及的年轻伊斯兰主义者来说,土耳其模式要比伊朗模式好。当我访问土耳其的时候,当地人为此欢欣鼓舞——他们对我推崇土耳其模式十分得意。于是我不得不澄清道:“不,我并没有说土耳其模式是我认为的最好的发展模式;我说的是,你们可以成为一些年轻伊斯兰主义者学习借鉴的榜样。”
 
  “土耳其模式并非我所推崇的发展模式,因为我对土耳其在言论自由、少数民族问题以及经济规划方面的政策不能苟同。”但在同时,我也表示,我注意到你们正在努力,而且我认为土耳其方面也发生了有意义的变化——在过去十年里,土耳其第一次将视线投向了南方和东方,在非洲开设了近50家大使馆,并与中国建立了新的外交关系。这种做法的确大手笔。
 
  这可能意味着土耳其人开始接纳国际上的规则,也开始理解世界重心正向东方转移的历史潮流。土耳其对欧盟的立场也发生了变化,而且如今我们也认识到他们这么做很聪明——他们借用欧盟来对抗自己的敌人。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土耳其对西方一味依赖。他们试图利用内部矛盾来牵制军方势力——“你们说要建立一个世俗国家,接着却又说,你们要的是世俗的军事化国家,而我们要的是顺应欧盟要求的世俗国家。”在他们利用欧盟牵制军方势力的同时,他们将注意力投向了南方和东方。这太有意思了。
 
  我并不认同那种因为土耳其取得了与西方国家同样的经济成就,就说土耳其也很成功的观点。但我认为他们正在多极世界中寻找新的发展空间。这也正是我所倡导的。我并不认为穆斯林有什么替代模式,也不认可什么“伊斯兰经济”和“伊斯兰金融”的提法。但是我的确认为,在多极世界里,如今已是时候寻找新的伙伴,并在全球经济秩序下建立新的平衡。这能帮助你找到前进的新出路。正如土耳其当下与埃及建立了十分紧密的关系,下一步还将关注马来西亚和印度尼西亚。尽管我们不太关注印尼,但这个国家却是该地区不可小觑的重要力量。所以我认为,我们需要分析评估这些新的变化。
 
  希瑟·麦克罗比:今年夏天,《阿拉伯觉醒》一书中提及的几个国家发生了不小的变化,正好印证了你的担忧。拿突尼斯局势变化为例,该国的制宪进程受到了阻碍。你认为这是一种倒退,一种革命脱轨的迹象吗?突尼斯、埃及和利比亚的新宪法是制约哪方势力,又代表哪方利益的?
 
  塔里格·拉玛丹:是啊,宪法的制定过程十分有趣,有关讨论可以从很多方面入手。我将其视为涉及很多重要迹象的讨论,而这些迹象能够反映出很多问题。我的初衷是想提醒大家,突尼斯可能是唯一一个能够成功的国家,唯一一个能够实现阿拉伯之春愿景的国家,而其他国家即便没有失败,也不会有突尼斯这么成功。我现在则认为,即便在突尼斯,这一过程也不会进展得多么顺利,这就是我们遇到了问题的地方。问题是,正如突尼斯总统蒙塞夫·马祖吉(Moncef Marzouki)努力推动的那样,宪法本该是也确实曾是团结观念趋于一致的世俗主义与伊斯兰主义两方力量的一次契机。很显然,他们本来是可以达成一致的,因为伊斯兰复兴运动领导人拉希德·加努希(Rachid Ghannouchi)和复兴党都已经谈到了不会坚持将伊斯兰教义置入宪法的地步。他们接受不在宪法置入伊斯兰教义的做法,只不过这部宪法必须基于伊斯兰教义的概念来阐述。
 
  现在的问题则是,你表现出了两种趋势,而这两种趋势均会在事实上成为扰乱整个谈判进程的同谋:一边是世俗派的精英,他们不遗余力地渲染自己正受到“另一方”的威胁;另一边则是沙拉菲派,他们不断地拷问着复兴党的宗教忠诚度:“你是谁?你在干什么?你这是在破坏所有的一切。”而世俗派则如此评述复兴党:“他们既想讨好我们,又想讨好沙拉菲派,所以他们无法自清。”
 
  世俗派在玩弄着卑鄙的手段。你可以对复兴党的政策指指点点,并对一些不太明朗的表态说三道四,可是他们却偏要耍弄阴谋诡计,在这么重要的一年里,将局势引向无益于国家稳定的方向。宪法关注的毕竟是一国的未来走向。这是一次创造民主的历史机遇。事实上,所有的伊斯兰主义者——我是指那些改革派而非沙拉菲派——都公开表示他们要的是公民国家,一个接纳伊斯兰教义的公民国家。他们并没有提倡伊斯兰国家的概念,也没有推行反殖民斗争时期的伊斯兰教义,或是推翻殖民统治后、上世纪70、80及90年代的伊斯兰教义。他们在这方面已经做出了改变。而今看来,这意味着两派之间曾经有过协调一致的余地。但现在已经无此可能。由于将沙拉菲派纳入政治版块的新动向,两派协调一致变得很难。我们不禁要问——谁是背后推手?过去八个月里,在埃及高呼“民主对抗伊斯兰”并赢得24%选票的哪些人到底是谁?如果你读过兰德公司有关埃及沙拉菲派靠山的报告,你就会知道,大选前,一些组织向埃及投入了总值8000万美元的援助,这些组织并非国家所有——他们对此非常明确——而是来自卡塔尔和沙特的社会组织。令人担心的是,这些沙拉菲派得到外国资金支持,并开始玩弄各种社会象征——用宗教象征与执政基础进行对抗,伊斯兰主义者被逼入绝境。我曾在《纽约时报》(New York Times)撰文指出,胜出可能是败北的开始,因为即便大选取得胜利,但由于在宗教问题上和你无法改善的领域不断遭受质疑,以及改革社会需要时间,你的可信度将不断损失。
 
  所以,正如我在《阿拉伯觉醒》一书中指出并一再重复的,有关沙拉菲派的问题十分重要。现在,我再次强调其中的重要性,因为我们的记性实在不太好。请记住——最初,阿富汗的塔利班也根本不是一个政治化组织。他们只是做教育的。但在沙特和美国人的支持下,他们开始反抗苏联的殖民占领,最终走上了政治化的道路。(当然,塔利班与沙拉菲派并不完全一样,因为后者认为自己需要再教育,用伊斯兰的语言来说就是,他们坚信自己必须严格依照先知的教诲行事。)但是,沙拉菲派同样也受到了外界势力的教唆,结果大家很奇怪地发现,他们变得更愿意公开表达自己的政治诉求,甚至展现出暴力的一面,演化出若干沙拉菲派圣战分子。事实上,无论在突尼斯、埃及,还是目前的马里北部,这些圣战分子都在危害着国家利益。
  所以我说这一切感觉很吊诡——这些西方盟友推动局势向危害该国利益方向发展,与此同时,大家又在庆祝民主取得胜利。沙拉菲派的问题是,这些人宗教方面虔诚,政治方面幼稚。他们竟允许那些对宗教不虔诚,但在政治方面十分老道,尤其在经济利益方面精于算计的势力来支持自己。
 
  罗斯玛丽·贝奇乐:让我们回到开始有关“伊斯兰民主世俗主义”(Islamic democratic secularism)的问题上——我是从埃及思想家、社会活动家海巴·劳夫·埃扎特(Heba Raouf Ezzat)那里首次听到这种提法的,你在书中也引用过。她的主张更像是一种非暴力与多元化相结合下的猜测,并已经在解放广场示威运动中展露头角。这场危机中,是否还存在跨越分界的团结一致,并且能不断强化?
 
  塔里格·拉玛丹:大规模游行示威活动开始阶段中展现出的团结一致,不会持续很久:支持各派力量团结一致的候选人只得到了2%、3%或5%的选票。他们被边缘化了。但是,我认为,很多思想家和社会活动家,甚至在穆兄会这样的伊斯兰政党内部,以及离开穆兄会追随阿布·法图(Abou el-Fatouh)的人员,大家都认为宗教与国家之间的关系需要重新审视和重新界定。他们不会直接使用世俗化的概念,因为世俗化的概念在这里被赋予了太多内涵。土耳其总理埃尔多安访问埃及时,提出“不要惧怕世俗主义者”,当即遭到了穆兄会的反对。
 
  然而就算他们不使用“世俗化”一词,他们实际上的所作所为也还是这么一回事。他们正在逐渐触及“公民国家”的核心问题,这也正是我们所在讨论的内容。多年以来,他们一直在讨论公民社会,现在他们已然可以进一步讨论公民国家。我在书中阐述“政治道德”方面的内容时,提到了“公民国家”的定义。我在书中提出,现实中存在两种体系的权威,两个权力中心,两股具有影响力的政治势力,政治道德应该提倡能带来良政的政治理念,但是你不能将宗教信仰强加于人。我认为政治正在朝着这个方向演化,包括伊斯兰主义不同派别内部。
 
  塔里格·拉玛丹:没错,有关这种接触的讨论一直在持续着。问题是,我们所谓的“阿拉伯之春”实际上是一次十分民族主义的经验。突尼斯人只关心突尼斯的事情,埃及人只关心埃及,诸如此类。
 
  但我仍被请到土耳其不知多少次,显然土耳其在跟随所谓网络异见者的脚步方面反应很快。他们一直在培养年轻人,鼓励他们与西方穆斯林接触。他们请我讲世俗民主和穆斯林民主——这也是土耳其政府希望推销给阿拉伯国家年轻人的政治理念。这点上,他们同马来西亚的安瓦尔(Anwar Ibrahim)意见一致。所以,你可以看到这种联系开始成型。如果近期安瓦尔能在马来西亚上台执政,他将走与土耳其经验很接近的发展道路,穆兄会和突尼斯复兴党内不少人也持类似观点。这就是一种跨越国界的重要关系。
 
  别忘了,说到底,土耳其的执政党“正义与发展党”(AKP)的名字本身就源自摩洛哥——在同摩洛哥的正义与发展党人会面之后,他们就决定使用同样的名字。由此可见两者的渊源之深,而根据我们的经验来看,他们与西方的利益纠葛也很深。这是他们愿意听的话——很大程度上是这样的——你可能难以想象我的书在土耳其受到怎样的热捧。土耳其读者急于听到有关政权、全力和世俗系统的评论。所以这点十分重要,而我的评论格外有影响力,因为我拥有这样的背景——这点也很重要。
 

翻译:邓婕

转自收狐文化
http://cul.sohu.com/20151126/n428321515.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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