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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耳其大选与埃尔多安
发布时间: 2023/6/15日    【字体:
作者:昝涛
关键词:  土耳其 埃尔多安  
 


61日,土耳其大选结果揭晓,总统埃尔多安的再次当选,意味着他将继续第三个十年任期。一时间,埃尔多安和他领导的正义与发展党成为了世界瞩目的焦点。全球通胀的2023年,埃尔多安经济学还能独善其身吗?在凯末尔主义、国家主义和世俗主义的裹挟下,埃尔多安身上为何出现了浓重的伊斯兰色彩?面对错综复杂的国内国际政局,埃尔多安真的可以复兴奥斯曼帝国的历史荣光吗?昝涛教授的《从巴格达到伊斯坦布尔》一书去年出版,以土耳其为主要视角,聚焦探索中东地区与穆斯林世界的复杂性。本期节目,昝涛老师结合土耳其大选新鲜出炉的结果与多年来的土耳其研究功力,为我们带来精彩分享。

 

内容节选

 

本文为基于节目录音的口述稿,仅对语法与用词做部分修改。

 

埃尔多安经济学:危机下诞生的奇迹

 

昝涛

 

过去这一年多以来,土耳其的经济形势、民生、通胀、汇率的问题很差,为什么人们还支持埃尔多安?我想这可能还要留给经济学家、社会学家去回答,我只有一些现象性的观察,因为现在没有人能够很清晰地解释为什么埃尔多安经济学没破产。其实很重要的一块,在这种危机发生的时候,政府还是可以做一些事情的,比如不断地提高最低工资的标准,建立大量深入社区的平价超市来抵御通胀带来的的影响,继续保持并增加对普通老百姓的福利,这些是很重要的工作。现在土耳其的房价当然很高,虽然跟我们比起来还是差的远了,但对土耳其来说已经是飞涨了,翻了一倍多。我们先不必去看房价,实际上它的教育、医疗,不光是全民普及,几乎都是免费的,所以它的民生工作越来越体现出某些福利国家的特点,尤其是对中下层民众比较友好。我想这可能是埃尔多安能够在这样的危机时刻保住他基本盘的很重要的一面。

 

另外一点,我前面所说的主要是一些对冲性的工作,并不是说对老百姓的生活没受任何影响,但是要说老百姓都活不下去了,那也肯定并非如此。我原来和几个学生算过土耳其的一些物价,包括超市里普通商品的物价,还有水电煤气的价格。相对来讲,土耳其人的最低工资水平比我们要高,但是在通胀这么严重的情况下,他们的基本生活的物价也没有比我们高。做比较当然需要科学的研究,我只是说这些表面上的观察,所以土耳其人在生活困难上的感受,很可能是和他之前自身原有的生活水准相比较而得来的。

 

当然,我们可以说土耳其的失业率,通胀,疫情的影响,还有俄乌冲突的影响,经济固然受到了很大的打击,但是埃尔多安经济学在不加息还减息的情况下,土耳其的通胀一直突破了85%,甚至是快到 100% 了,但是在没有改变埃尔多安经济学基本逻辑的情况下,选举之前 4 月份不是已经降到 40%了吗?这实际上也是一个很奇怪的事情,他今年是要控制到 20%,看起来下降得还是挺快的。其实无论是谁上台,第一要务还是抑制通胀来发展经济,但另外一点大家不要忘了,在疫情期间,土耳其仍然也是除了中国以外唯一一个经济实现正增长的国家,这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所以我们说土耳其的经济是很差,民生表现很艰苦,社会情绪也很严重,老百姓有很多的意见,但是不是真的到了必须通过换掉埃尔多安才能解决这个问题的时候,那这还是两说。

 

最后一个因素,相对来讲,在土耳其政坛,埃尔多安没有对手,对手都太弱,所以大家没什么好的选择。这个情况下,克勒奇达尔奥卢相对于埃尔多安来说毫无个人魅力所言。克勒奇达尔奥卢自己说,我选举完了就回家抱孙子。所以埃尔多安为什么能够赢得这些民政的支持?当然除了前面所说的这些,土耳其是一个地缘政治大国,它的地理位置加上前些年所积攒的经济综合实力,又处在欧亚大陆的交界的十字路口上,有任何风吹草动,任何大的结构性的变化,都会有土耳其参与其中的影子。但问题在于土耳其好像没有很明显的失败,反而是取得了很多重大的外交胜利,那这也是埃尔多安在他的民众当中能够赢得好感的重要原因。

 

比如说在俄乌冲突期间,全世界和联合国都把眼光盯到土耳其身上,希望他能调停好,而且在冲突的第一阶段,土耳其的确作出了很多的努力,并且让俄乌外交代表能够在伊斯坦布尔会谈,并且还谈成了黑海粮食外运。当然,土耳其对世界的贡献,对于提高土耳其人的在世界上的民族自尊、自信、自豪,还是有很大的帮助的。包括在难民危机问题上,土耳其为自己赢得利益,长期是和欧洲针锋相对。土耳其为欧洲挡住一波一波的难民作了很大的贡献,在境内收留了三四百万来自叙利亚的难民。那么欧洲面临难民危机的时候,难道不应该为土耳其付钱吗?所以欧洲也是在不断地付钱,希望不要再出现前些年一年上百万人突然涌入欧洲的情况。这个过程当中土耳其也是做到了不错。

 

另外,土耳其处理国内难民问题上来说,接受了这么多难民,虽然社会上有很多意见,包括这次反对派也是把难民都赶回去作为一个很重要的口号。但是整体上来讲,土耳其在安置这么多难民的长期过程当中,还是多次得到了联合国的表扬,认为它对于缓解人道主义危机作出了非常重要的贡献。那更不用说他最终在叙利亚北部划出了一块缓冲区,为自己建立了一块相对比较稳固的势力范围,能够不断地跨境打击他所认为的库尔德恐怖主义势力,这当然也是土耳其人在埃尔多安的领导之下,在地缘政治上非常突出一些成绩。综合以上来看,那么埃尔多安的确在很多个方面为土耳其争得了利益和面子,也塑造了他个人的魅力领袖形象,这是他长时间以来获得较高支持率的原因。

 

被妖魔化的克里斯玛型穆斯林领袖

 

程衍樑

 

昝老师你介绍了埃尔多安本人所拥有的克里斯玛型政治强人的作风和魅力。我们无论是在中文媒介,还是在一些英文的西方媒体上,其实看到大家经常讨论埃尔多安的一个点在于,会用一些形容词来形容他尤其在内政方面的作为,比如认为他在推行原教旨的伊斯兰主义,或者说他有非常强的去世俗化倾向。但是我们如果去看埃尔多安本人的经历,包括您刚提到的,他从伊斯坦布尔崛起,包括他所在的党都是亲近新自由主义的经济理念,这中间似乎有一种错位,一种偏离,这是不是意味着这些非土耳其世界或者非伊斯兰世界的媒体,在放大埃尔多安带来的宗教化,或者说社会割裂的那部分?我不知道昝老师你是怎么看的?

 

昝涛

 

这可能是认识论上的误区。因为西方人来讨论一个他们不喜欢的穆斯林领袖的时候,往往都会适应这种框架。从遥远的讲,至少可以要追溯到十字军时代西方人所形成的一种特殊的污名化伊斯兰世界的传统。中文世界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高度西方化的,所以和西方主流媒体的认识论结构实际上是同构的,所以不奇怪。当然,更重要的是在世界范围内对穆斯林和伊斯兰教的污名化有上千年的历史了,所以这也是当人们看到埃尔多安的时候,中国人对他其实很多时候是不屑一顾的,主要是对土耳其不屑一顾,什么“狗中哈士奇,国中土耳其”这种说法,本身就有一点自大的心理去看别人的这么一个特点。

 

当然,这并不是我们自己独有的,其实在任何社会、任何民族、任何国家都有这种以自我为中心去观察别人的倾向,我觉得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普通民众有言论自由,怎么说怎么喷都是可以的,但从做学术研究的角度,我们肯定不能从众,我们得有自己的独立见解。所以我想说的是不必被这种媒体,尤其是新媒体、自媒体,无论是点赞还是谩骂,不要被他们带节奏。只有摆脱威权与民主,世俗与宗教这样的一些二元论的框架,我们才能更准确客观地去认识别的国家,尤其是像土耳其还有埃尔多安这样的研究对象。那么这种框架,比如说原教旨主义,实际上是还是要定义,不能说西方人造了个概念拿来就用,这肯定会引起一些误解。

 

埃尔多安显然不是什么原教旨主义者,而且他也没有搞要在体制上建立一个伊斯兰国,他并没有这些想法。土耳其所谓的逆世俗化其实主要从两个角度来看,第一个就是对于激进世俗化的一种纠偏,我认为主要是在社会习俗上。他用信仰自由的名义来讲,穆斯林民众一些社会习俗、生活习惯方面的事儿就不要管了,不要老是强制不能在公共场所戴头巾。十几年前埃尔多安已经通过修改法律的形式,让佩戴头巾变得很自由了。现在在公共场所,无论是警察,还是在机场,戴着头巾,甚至有时候是很典型的穆斯林头巾的女性执法者和女性工作人员,现在也可以随处可见了,这当然是埃尔多安带来的改变。

 

但这个事到底会不会导致土耳其要退回到中世纪的伊斯兰政治体制上去?我认为这是两回事。这只是社会习俗和文化,每个民族都有肯定自身文明传统的自由,土耳其人也在讲自己的民族复兴。在这个情况下,他不可能用西方的符号和价值观来支撑自己的民族复兴,他只能使用自身的民族传统。这是第二个方面,从民族复兴的角度来理解,也是可以来讲的。因为在全世界范围内,非西方世界出现的这种在 21 世纪借助于全球化大潮,出现了很多新兴经济体,除了在经济上的突出表现之外,在政治文化上有非常典型的民族文化复兴的迹象。我觉得把土耳其放在这个角度来理解,把埃尔多安放在这个脉络来理解,是更好的。

 

 

凯末尔主义的发展、过渡与边缘化

 

程衍樑

 

另一个就是我们在中文世界看到关于土耳其的讨论,或者关于阿尔多安的讨论当中,言必称凯末尔。凯末尔可以指凯末尔本人,也可以指他的凯末尔主义。但刚刚像昝涛老师你也介绍过凯末尔他创立了现代土耳其的共和人民党,其实可能从 50 年代以后,在土耳其整个的政治格局当中就已经是一个长期的在野党或反对党的一个形象了。从这个角度,在实际的政治选举当中,他早已退出了现代土耳其的国家运作核心了。你怎么看待今天的人对于所谓凯末尔主义的讨论?尤其在埃尔多安时代,包括您也刚说到过这种对于激进世俗化的一些处理,可能会被简化成一个去凯末尔主义的形容,我不知道您是怎么看的?

 

昝涛

 

埃尔多安这些人包括他的前身,我们大致可以注意到,至少是 70 年代埃尔巴坎他们搞民族观念运动(Millî görüş)的影响来看,已经超过半个世纪了,其中他们的一个惯常操作或者叙事操作手法,就是把自身打造为凯末尔主义、国家主义和世俗主义这样一些政策的受害者。这是最典型的一个特点,也就意味着他们在指责凯末尔主义,第一,过于亲西方,尤其是在政策和这个情感上是西方化的,过于疏离自己本民族的传统,比如说疏离伊斯兰教的传统;第二,过于精英主义,好像老百姓都是傻瓜,需要被精英教育、教化和引导;第三,过于国家主义,也就是说个人选择的自由权是很弱的,需要接受国家的指导和强制。在 1946 年西方式的民主政治、多党政治转型以后,土耳其释放了社会活力,在 50 年代一下子把共和人民党给选下去了。社会原先在凯末尔党人那样一种依靠自上而下的、国家强力保障的现代化变革一下子就被逆转了。原先的那些相对被边缘化、被国家所压抑的力量,现在通过政治解放的方式,来到了政治舞台的前沿。

 

这些人当然可以自由地组织政党,挑选自己的代言人。时间一长,当然还有参与全球化和经济的创新创业。最终在 80 年代,厄扎尔时代,形成了一个比较强大的新中产阶层的势力,埃尔多安这批人其实代表的是这批势力。我前面已经提到过了,在埃尔多安所代表的正义与发展党的成长过程中,我们确实可以看到它所代表的基本盘里,这些后来成长起来的人,既可以说他是新兴生产阶层,也有人叫他安纳托利亚小老虎,模仿的是亚洲四小龙,用的这些称呼意味着他们这些人是新兴经济力量。相较于凯末尔党人时代,国家主体确确实实是国有的经济实体,国家垄断是比较明显的。这些新兴经济力量代表的是国家垄断之外的(力量)。

 

所以我们现在就能明白为什么埃尔多安他们上台以后特别喜欢搞伊斯兰色彩或者保守主义色彩比较重的政策,外界称为伊斯兰主义政党的势力上台以后,他们怎么热衷于搞新自由主义?这和他们国家原有的经济结构是密切相关的。因此,这批人既是被压抑的群体,也算是被边缘化的群体。现在通过社会经济的变动,在历史过程中,他们成长成为新兴经济力量,他也找到了像埃尔多安正义与发展党这样的政治代言人。他们在价值观上和原有的共和人民党所代表的建国党的势力,所代表的西方化、世俗化的势力是非常不一样的。他们都要发展出一种和原有的意识形态、经济形态相对立的新形态,也就是说,私营的中小企业,在宗教上比较保守的,更加重视家庭的,更加重视本民族文化的宗教价值的一些倾向。

 

在这个过程当中,他们就会说,被过去的凯末尔主义政党打着进步和世俗主义的名义,实际上推行的是专制和国家主义的一种压制,现在我们终于得到解放了,我们释放了出来我们的活力,我们现在要推行一种新的政治经济、社会文化政策了。所以对于土耳其社会文化和政治的变革,它出现的这样一个政党势力,确实也需要结合它长期的历史政治经济学、社会学的角度去分析这批人到底是想要什么。其实埃尔多安他们在土耳其长期执政,在经济上的腾飞,或者说在经济上增长所带来的这些变化,也增长了他的信心。所以我想说,埃尔多安不代表一个落后的实力,他实际上他已经塑造了一个新的土耳其。

 

人们在提到过去的凯末尔主义,怎么看凯末尔,他们怎么去看当前的土耳其人,就得看埃尔多安及其他的前辈们经过半个世纪的努力,所塑造的新的土耳其的基础上,来看凯末尔主义。所以,从爱国主义的角度来说,凯末尔主义没有被否定,因为这个国家是国父凯末尔一手缔造的;从埃尔多安的角度来说,他也很尊重国父,如果这个国家的人不再尊重国父,那等于把这个国家的根基否定了,这是他非常重要的一面。但是他们实际上是把自身铸造为凯末尔主义,尤其是其中的激进世俗主义和国家主义的受害者。所以他们当然就要把凯末尔主义边缘化,甚至也要在结果上把国父凯末尔本人边缘化。

 

我们可以看到一个典型的特点,我原来写过一篇文章中提到,埃尔多安最大的对手是谁?就是已经去世的国父穆斯塔法-凯末尔。你可以看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在土耳其的重大场合挂重要领导人像,现在是埃尔多安和凯末尔是平起平坐着挂的,以前只能挂凯末尔国父的像,没有别的领导人的像。所以从某种意识来说,埃尔多安想把自身的历程、他的成绩和人生,打造成一个新的土耳其的政治符号和政治遗产。但是他的最重要的对手,精神上的跟他有张力的,那就是凯末尔和凯末尔主义。在今天的土耳其主流社会中,埃尔多安和他的支持者们对于凯末尔和凯末尔主义是持比较矛盾的心态的:爱国,因为仍然是国父缔造了国家,但是又对凯末尔主义的一些做法不满意。当然,埃尔多安其实可能已经考虑,也有人早就论述过提出埃尔多安主义了,从凯末尔主义已经过渡到埃尔多安主义了。

 

但另外一点,在土耳其仍然存在着大量世俗化的中产阶层,他们无论是在历史上偏左还是偏右,对于国父所留下的遗产也是非常尊重的,但是他们也并不会非常顽固的去抱守过去的凯末尔主义。用中国人的政治话语来说,凯末尔主义是发展的,不是僵化的,发展到今天,像共和人民党(CHP),他们在头巾的政策上早就松动了,你以为他还在继续坚持僵化的、激进的世俗主义吗?经过这么多年的磨合,无论是从左往中间靠,还是从右往中间靠,双方在很多政策上越来越开始往中间集中了。所以共和人民党这样的一个重要变化,本身也就是过去的凯末尔主义发展到今天已经有所变化或者是有所进步的一个表现。

 

程衍樑

 

是。从这个角度上来讲,埃尔多安真的是有点像再造了一个新的土耳其,这跟过去凯末尔的那个土耳其确实不可同日而语了。

 

昝涛

 

他应该是土耳其的第二个国父了。

 

忽左忽右Leftrigh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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