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文心雕龙·祝盟》篇有出自《仪礼·士虞礼》的“夙兴夜处”一语。对这一词语的理解,不仅关乎对祭祝之辞的解读,更关乎对古代丧葬礼俗的认识,因而值得深究。“夙兴夜处”与常用成语“夙兴夜寐”仅一字之差,几乎所有注本皆以二者等同,将其释为“早起晚睡,言勤劳也”,《汉语大词典》及各种辞书亦如此解释,实则是错误的。“夙兴夜处”特别用于丧葬之礼,指的是侵早起身而夜间独坐,意谓日夜不得安宁,颇为形象地描绘了古代丧葬之礼中特定的庄重、肃穆气氛以及主丧者的凛然恭敬之心、巨大悲痛之情和身心疲惫之态。这与表示早起晚睡的普通成语“夙兴夜寐”是完全不同的。
李泽厚曾多次强调,巫史传统乃华夏文化传统的根源。他认为:“中国文明有两大征候特别重要,一是以血缘宗法家族为纽带的氏族体制(Tribe System),一是理性化了的巫史传统(Shamanism rationalized)”,而“这理性化的核心乃是由‘巫’到‘礼’”。显然,认识这一传统的最重要根据之一则是祝祷之辞,即“祝告于神明”,由此产生了中国古代的重要文体——祝文,《文心雕龙·祝盟》篇正是研究相关文体的专论。所谓“由‘巫’到‘礼’”,祝祷之文不同于一般文辞的特点在于其关乎严肃的礼仪,刘勰说“五礼资之以成”,而丧葬之礼正属于“五礼”之一的凶礼。也正是在谈到“祔庙之祝”的时候,刘勰有一处关键的事类征引,他引用了《仪礼·士虞礼》的“夙兴夜处”一语。值得注意的是,现存《文心雕龙》最早的版本唐写本作“夙兴夜寐”,最早的刻本元至正本则作“夙兴夜处”。如所周知,在《文心雕龙》校勘学上,唐写本有着无与伦比的重要地位,但在这个词语的校勘上,各家校注本则均不取唐写本,而取元至正本作“夙兴夜处”;对它的解释,却又皆以之为“夙兴夜寐”的同义语,谓为“早起晚睡,言勤劳也”。何以如此呢?盖以“夙兴夜处”一语出自《仪礼·士虞礼》,稽考刘勰用语环境,确当渊源有自。唐写本之致误者,或以“夙兴夜寐”乃常用成语,抄者信笔而为;或与后世诸家思路如出一辙,皆以二语同义也。实际上,“夙兴夜处”一语之所以特别用于丧葬之礼,因其有自己的独特内涵,并非“夙兴夜寐”的早起晚睡之意,二者不可混淆。对这一词语的理解,不仅关乎对祭祝之辞的解读,更关乎对古代丧葬礼俗的认识,因而值得深究。
一
刘勰在《文心雕龙·祝盟》篇谈及祝辞时说:“是以庶物咸生,陈于天地之郊;旁作穆穆,唱于迎日之拜;夙兴夜处,言于祔庙之祝;多福无疆,布于少牢之馈。”其中“夙兴夜处”一语,范注本曰:“铃木云敦本处作寐。”这里的“敦本”指敦煌唐写本《文心雕龙》,即铃木虎雄已指出唐写本作“夙兴夜寐”。此后,王利器、郭晋稀、李曰刚、詹锳、林其锬等诸先生均于此语出校,指出唐写本“处”作“寐”。王利器还特别指出了唐写本之所以作“寐”的原因,其云:“唐写本‘处’作‘寐’。案《士虞礼》载祔庙之祝,作‘夙兴夜处’,唐写本作‘寐’,此传抄者以习见改鲜见也。”李曰刚则基本照抄了这一校语。可以说,王先生的看法代表了大多数《文心雕龙》研究者的观点,所以尽管唐写本在《文心雕龙》校勘中有着极大的权威性,但这个字还是被认为写错了,因为这句话有着《仪礼·士虞礼》的根据,刘勰此处的用语环境决定了他不可能写作“夙兴夜寐”。但问题是,各种《文心雕龙》的译注或疏解又几乎众口一词地将其释为“早起晚睡”,或作进一步阐明,认为此句指勤劳的状态。也就是说,“夙兴夜处”之意乃是等同于“夙兴夜寐”的。如周振甫的《文心雕龙注释》,陆侃如、牟世金的《文心雕龙译注》,王更生的《文心雕龙读本》,周勋初的《文心雕龙解析》等,均作“早起晚睡”;郭晋稀在早年的《文心雕龙注译》中径用“夙兴夜处”而未加语译,后来的白话本则译作“要早起晚睡”;祖保泉的《文心雕龙解说》作“早起晚睡勤于劳作”;吴林伯的《文心雕龙义疏》作“早起晚睡,言勤劳也”;张灯的《文心雕龙译注疏辨》则谓“即言夙兴夜寐”;等等。
诚如王利器所说,“夙兴夜寐”与“夙兴夜处”有着“习见”与“鲜见”之别,故20世纪出版的各类成语辞典一般都有“夙兴夜寐”,但很少见“夙兴夜处”一语;或以其不为成语,如上海辞书出版社于1987年出版的《中国成语大辞典》收录成语一万八千余条,便不见此语。其他大型辞书,如《辞海》《辞源》以及《中文大辞典》等,均有“夙兴夜寐”条,但亦无“夙兴夜处”一语。惟《汉语大词典》有“夙兴夜处”条,其释义曰“见‘夙兴夜寐’”,而其“夙兴夜寐”条的释义云:
早起晚睡。形容勤劳……亦作“夙兴夜处”。《仪礼·士虞礼》:“曰哀子某哀显相,夙兴夜处不宁。”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祝盟》:“夙兴夜处,言于祔庙之祝;多福无疆,布于少牢之馈。”范文澜注:“夙兴夜处,小心畏忌不惰,其身不宁。
显然,《汉语大词典》也以“夙兴夜处”同于“夙兴夜寐”,与上述诸位先生的理解是完全相同的,只不过注明了这一词语的来源以及《文心雕龙》的引用,至于所谓“范文澜注”云,则并非范先生自己的解释,而是截取其所引《仪礼·士虞礼》的话,且这句话的断句尚有问题(详见下文论述)。
或许是受到《汉语大词典》的影响,在本世纪出版的不少成语词典中,添加了“夙兴夜处”一条,而对它的理解则无一例外地等同于“夙兴夜寐”。如《汉语成语词典》:“夙兴夜寐……早起晚睡。形容人勤奋不懈怠……也作‘夙兴夜处’。”《汉语成语大全》:“夙兴夜处……(释义)见‘夙兴夜寐’。”《新编成语大词典》:“夙兴夜处:见‘夙兴夜寐’。”“夙兴夜寐:早起晚睡。形容十分勤劳。也作‘夜寐夙兴’‘夙兴夜处’。”《成语辞海》:“夙兴夜处:同‘夙兴夜寐’。”
实际上,“夙兴夜处”的祝辞始用于祔庙之礼,据《说文解字》,“祔”乃“后死者合食于先祖”。即在送棺下葬之后,恭迎死者精魂返回,使其入家中祖庙,与先灵共享祭品、一同受祀。所以,祔庙之礼仍属于丧礼,或者至少是丧礼的收尾兼祭礼的开端。如果仅仅是向列祖列宗禀报近况,言己“早起晚睡勤于劳作”云云,自然是合情合理的,但若在丧葬期间,以此告于新逝的死者,则未免不甚妥当了。因此,“夙兴夜处”是否等同于“夙兴夜寐”,是令人生疑的。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们需要追根溯源,详细考察《仪礼·士虞礼》的相关内容。
在《仪礼·士虞礼》中,“夙兴夜处”凡两见。第一处为:“始虞,用柔日,曰:‘哀子某,哀显相,夙兴夜处,不宁。’”郑玄注曰:“不宁,悲思不安。”元代敖继公释云:“‘夙兴夜处,不宁’,言其以神未祔庙之故,日夜为之悲思不安也。此祝祝之辞也,云‘夙兴夜处’,则始虞与葬不同日明矣。”清代吴廷华亦谓:“悲思之至,无时自安。”故这里的“夙兴夜处,不宁”,意为从早至晚,时刻悲思不安,与“早起晚睡,辛勤劳作”可以说完全不是一回事。清人胡培翚则云:“‘夙兴夜处,不宁’,犹《诗》之言‘明发不寐’耳。”他认为,此句虞辞相当于《诗经》中的“明发不寐”。值得注意的是,“明发不寐”一语出自《诗·小雅·小宛》,而这首诗中正有“夙兴夜寐”之语,其云:
宛彼鸣鸠,翰飞戾天。我心忧伤,念昔先人。明发不寐,有怀二人。
人之齐圣,饮酒温克。彼昏不知,壹醉日富。各敬尔仪,天命不又。
中原有菽,庶民采之。螟蛉有子,蜾蠃负之。教诲尔子,式穀似之。
题彼脊令,载飞载鸣。我日斯迈,而月斯征。夙兴夜寐,毋忝尔所生!
交交桑扈,率场啄粟。哀我填寡,宜岸宜狱。握粟出卜,自何能穀?
温温恭人,如集于木。惴惴小心,如临于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在“明发不寐,有怀二人”句下,毛亨注曰:“明发,发夕至明。”孔颖达疏云:“夜地而闇,至旦而明,明地开发,故谓之明发也。人之道,夜则当寐。言明发以来不寐,以此故知从夕至旦常不寐也。”夜晚本该是安寝的时间,但直到天亮,诗人还没合眼。所以,“明发不寐”意为彻夜未眠,而终夜不睡的缘由,则是前面提到的“我心忧伤”。据孔颖达解:“王既才智褊小,将颠覆祖业,故我心为之忧伤,追念在昔之先人文王、武王也。以文、武创业垂统,有此天下。今将亡灭,故忧之也。又言忧念之状,我从夕至明开发以来,不能寝寐。”即幽王(一说厉王)昏庸无能,恐将葬送文王和武王创立的伟业,诗人不禁为天下担忧,思虑过甚以至于彻夜未眠。
在这首诗的第四章中,还出现了“夙兴夜寐”四字,孔颖达释曰:“既王位无常,须自勤于政……故当早起夜卧行之,无辱汝所生之父祖已。”即指晚睡早起,作“勤奋”之意,与今日的用法是一样的。显然,《小宛》中本有“夙兴夜寐”一词,但胡培翚却不说“夙兴夜处,不宁”相当于“夙兴夜寐”,而认为其近似于“明发不寐”。究其原因,主要有两点:一是“夙兴夜寐”指勤奋努力,在《小宛》里也是用此意,而“夙兴夜处,不宁”却指忧思不安,两种状态可谓截然不同;二是“夙兴夜寐”指早起晚睡,而“夙兴夜处”却指彻夜未眠,二者的基本含义也相去甚远。反观“明发不寐”,可以说非常贴合“夙兴夜处,不宁”的含义,即满心悲思,极为忧伤,乃至天亮也无法入睡。则所谓“夙兴夜处”之“夜处”,不仅不等于“夙兴夜寐”之“夜寐”,而且完全相反,乃是“不寐”之意;“不寐”的原因,非为辛勤劳作,而是忧思不宁也。
二
《仪礼·士虞礼》中的第二个“夙兴夜处”出现在论及祔庙之礼的部分,其曰:“明日,以其班祔……曰:‘孝子某,孝显相,夙兴夜处,小心畏忌,不惰其身,不宁。’”刘勰在《文心雕龙·祝盟》篇的引用正源于此。据郑玄注,“明日”应为“卒哭之明日也”。“卒哭”即卒哭之祭,指“卒去无时之哭”。关于“无时之哭”,唐代贾公彦释曰:“礼有三无时之哭:始死未殡,哭不绝声,一无时;殡后葬前,朝夕入于庙,阼阶下哭,又于庐中,思忆则哭,是二无时;既练之后,在垩室之中,或十日或五日一哭,是三无时。练则葬后,有朝夕在阼阶下哭,唯此有时,无无时之哭也。”简而言之,“无时之哭”就是不分时间地哭,即所谓“哀至则哭”,这也从侧面印证了清人吴廷华所说的“无时自安”。至行祔庙礼方可止无时之哭,故祝辞中的“夙兴夜处”显然是指日夜难眠、时刻不安,而并非指早起晚睡、勤于劳作。
从字面来看,“夙兴夜处”跟“夙兴夜寐”仅有一字之差,并且下文“不惰”之“惰”又有“懒惰”之意,所以虽然诸位先生知道“夙兴夜处”的来源,但是在给《文心雕龙》作注时未加细察,仍皆认为“夙兴夜处”同于“夙兴夜寐”,意为不懒惰,也就是勤劳。其实,“惰”在这里的含义是“懈怠”或“惰慢”,故“不惰”指不敢怠慢,亦即恭敬之意。因此这句祝辞的意思应为:时刻心怀畏忌,不敢懈怠惰慢,日夜悲思不安。在《文心雕龙》中可译为“日夜不安”。
需要指出的是,清代胡培翚曾特别提到《士虞礼》中这段话的断句问题,其曰:
蔡氏德晋云:“‘小心畏忌不惰’言中心之敬不敢稍怠也,‘其身不宁’言敬形于身,踧错而不安也。”今案当以“小心畏忌”为句,“不惰其身”为句,言心常存畏忌而身不敢惰慢也。前虞辞云:“夙兴夜处,不宁。”此更增八字耳。
如上所述,范文澜在《文心雕龙注》中曾引过这句祝辞,其断句则与蔡德晋相同。此后,《文心雕龙》各种注本凡有征引者,亦大多如此断句,如周振甫、詹锳、李曰刚等皆是如此,惟吴林伯略有不同,其云:“《仪礼·士虞礼》载祔辞,曰:‘夙兴夜处,小心畏忌,不惰。’”吴先生虽将“畏忌”与“不惰”断开,但未引后文,则“其身不宁”必然仍为一句。实际上,诚如胡培翚所言,此句是在“夙兴夜处,不宁”的基础上添加了“小心畏忌,不惰其身”八个字,所以句读应点在“小心畏忌”和“不惰其身”之间。
其实,早在胡氏之前,大史学家司马光正是这样理解的。他在谈到“虞祭”及“小祥”之祭时,有祝词分别曰:
日月不居,奄及初虞,夙兴夜处,哀慕不宁。
日月不居,奄及小祥,夙兴夜处,小心畏忌,不惰其身,哀慕不宁。
显然,其于“不宁”前面加上“哀慕”二字,则就不会有“其身不宁”之误了,尤其是后一条祝词,其中正有“小心畏忌,不惰其身”之语。清代著名学者徐乾学在其《读礼通考》中言及“小祥”之祭时,所引祝词也有《书仪》中的这几句,足见胡培翚之说是确然无疑的。
看起来,“小心畏忌不惰,其身不宁”与“小心畏忌,不惰其身,不宁”二语似无大的不同,实则有着微妙的区别。对此,桐城派奠基人方苞的一段话可为佐证:
未葬以前,耳目思虑瞬息不在于亲,则为失其本心,而无所畏忌,又或昏忽懈惰,则形色必违于礼,故著之祝辞。《春秋传》叔向称范武子之德曰:“其祝史陈信于鬼神,无愧辞。”若主丧者及众主人心无畏忌,身实懈惰,夙兴夜寐,无甚不宁,而以此告于先灵,能不怵然内愧,而怍于族姻友党乎?先王制哭踊之节,正荐告之辞,皆所以振发人之本心,而俾自循省也。
他引用《左传》的内容,认为禀告鬼神的话语应当无愧辞,这也就是刘勰所说的“寅虔于神祇,严恭于宗庙”之意。然后,方苞举出了“有愧辞”的反例来加以说明,即“心无畏忌,身实懈惰,夙兴夜寐,无甚不宁”,其中“心无畏忌,身实懈惰”正是针对“小心畏忌,不惰其身”所发,则“畏忌”与“懈惰”乃分指心、身二者,且其为密不可分的因果关系,即“心无畏忌”而导致了“身实懈惰”,则必“小心畏忌”方能“不惰其身”。而“夙兴夜寐,无甚不宁”便是针对“夙兴夜处,不宁”而言,即是说“夙兴夜处”非但不等于“夙兴夜寐”,而且恰恰相反,二者乃是对立的关系,其结果也就有着“不宁”与“无甚不宁”的截然相反的区别。因为从根本而言,早起晚睡的“夙兴夜寐”实则仍有休息,也就意味着“无甚不宁”;日夜不安的“夙兴夜处”则是难以入眠,才有身、心之“不宁”。所以方苞的这段话不仅充分说明了“夙兴夜处”与“夙兴夜寐”之所指及意义完全不同,而且也解释了所谓“不宁”非仅“其身”,而是“小心畏忌,不惰其身”之后的整个身、心之“不宁”,故“其身不宁”的断句看似有理,实则非也。
三
然则,“夙兴夜处”的“处”字究作何解呢?据《说文解字》:“处,止也,得几而止。”《文心雕龙》各家注本之所以认为“夙兴夜处”同于“夙兴夜寐”,应该是把重点放在了“止”义上,并且由此引申出卧床休息的意思。但“处”字的完整含义是“得几而止”,段玉裁注曰:“人遇几而止。”《说文解字》释“几”为“踞几”,即矮凳,则“得几而止”便是人遇到矮凳而坐下。故所谓“处,止也”之“止”,其意乃止于“坐”。《诗·小雅·四牡》有云:“王事靡盬,不遑启处。”毛亨传曰:“遑,暇。启,跪。处,居也。”可知“启处”就相当于“启居”,《诗·小雅·采薇》正有“不遑启居”句,其意跟“不遑启处”相同。而“居”就是指踞坐,《说文解字》云:“居,蹲也。”如《论语·阳货》曰:“居!吾语女。”何晏注:“子路起对,故使还坐。”邢昺疏:“居,由坐也。”又如蔡邕《释诲》:“居,吾将释汝。”皆用此义。《古文字诂林》在分析“处”的字形时,引《文源》之语曰:“居也。象足迹在几下。”又引《说文解字六书疏证》载冯振心语曰:“象趾向后,谓由外入也,就几而坐,是为处也。”故“启处”之“处”,当与“居”同义,指踞坐无疑。后世所谓“处世”“相处”“处境”等词,可以说皆来源于此。
与此相关的是“寝处”一词,本意为坐卧。如《孔子家语·五仪解》:“哀公问于孔子曰:‘智者寿乎?仁者寿乎?’孔子对曰:‘然!人有三死,而非其命也,行己自取也。夫寝处不时,饮食不节,逸劳过度者,疾共杀之。’”鲁哀公询问孔子,智者长寿还是仁者长寿,孔子回答,人有三种死法,其实都是咎由自取,第一种就是由于作息混乱、饮食放纵、劳逸无度所致。在这里,“寝处”指“作息”,实际上便引申自其本意,“寝”对应“卧”或“息”,“处”对应“坐”或“作”。又如《淮南子·诠言训》:“凡治身养性,节寝处,适饮食,和喜怒,便动静,使在己者得,而邪气因而不生。”修身养性需控制作息,这里“寝处”的含义依然是“作息”。此外,也有直接用其本意者,如“流言中外,谤莫能止,在妾之分,寝处难安。”“臣日夕忧惶,寝处不宁。”“臣忧心如灼,寝处不宁。”所谓“寝处难安”“寝处不宁”,就是坐卧不安的意思。明末清初学者张次仲撰《待轩诗记》,解释《诗经》,其中提到:“‘载寝载兴’,念君子而寝处不安。”“载寝载兴”出自《诗·秦风·小戎》,原句为“言念君子,载寝载兴”。意即时刻想念着君子,无论是躺下还是起来都不得安宁。张次仲将其解为“念君子而寝处不安”,以“寝处”代“寝兴”,将“处”用作跟“兴”意思相同的字,正说明“处”与“寝”“寐”等语乃是相对而言、其意相反的。
因此,“夙兴夜处”者,乃侵早起身而夜间独坐也,意谓时刻都不得安宁。从构词角度来看,“夙”和“夜”是反义字,而“兴”和“处”属近义字,其组合方式也很常见,类似于“朝思暮想”或“左顾右盼”。查阅古书可知,“夙兴夜处”虽不如“夙兴夜寐”之常用,但在历代文章中也还是可以见到的,如:
夙兴夜处,小心畏忌,不惰其身,一不宁。
夙兴夜处,心不遑宁。
故自守邑以来,不能无忧,视此一方之民,政烦役重,百里萧然,靡有家室。夙兴夜处不宁,以究以思。
由于最初用于祔庙之礼,后世也大多将其用于祝辞,所以前两例的用法,文献多有。但后一例出于宋代陈襄的《与京西运使陈学士启》一文,其为日常书信,而并非祭奠之文,然陈氏仍用其本意,表达自己在做官期间看到百姓生活艰苦,因此彻夜难眠,忧思不安。可见无论是在祭祀的祝辞中,还是在普通的文章里,“夙兴夜处”皆为“日夜不安”之意,故知在《文心雕龙·祝盟》中也应作此解,与早起晚睡的“夙兴夜寐”是完全不同的。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就笔者所见,虽然多数《仪礼》译注与《文心雕龙》译注基本相同,均将“夙兴夜处”翻译为“早起晚睡”,但略有不同的是,少数《仪礼》读本的翻译多少关注到了“夙兴夜处”一语的特定含义。如王宁主编的《评析本白话十三经》对两处“夙兴夜处”的翻译分别为:“哀子某,哀显相日夜悲思不安”,“孝子某孝显相早起夜处,心常存畏忌,不敢怠慢”。前者的“日夜悲思不安”是符合“夙兴夜处”之意的,后者的“早起夜处”则有模棱两可之嫌。彭林对两处的翻译则为:“日夜悲痛不安”,“从早起到夜居,小心畏忌,不敢怠惰其身,不敢安宁”。所谓“日夜悲痛不安”亦是准确的,而“从早起到夜居”则隐隐又回到了“夙兴夜寐”之意。从两书对“夙兴夜处”一语均无注释来看,至少其于这一独特成语的重视仍是不够的。
综上所述,“夙兴夜处”与“夙兴夜寐”确有“鲜见”与“习见”之别,却并不意味着这是两个说法不同而其意相同的成语,只是一个少见一个常用而已,实则这并非相同意义之成语的不同说法,而是用于不同语境、有着不同含义的两个完全不同的成语。“夙兴夜处”原本是一个专用于丧葬之礼的成语,具有特定的含义,指的是侵早起身而夜间独坐,意谓日夜不得安宁,其颇为形象地描绘了古代丧葬之礼中特定的庄重、肃穆气氛以及主丧者的凛然恭敬之心、巨大悲痛之情和身心疲惫之态,这与表示早起晚睡而勤勉敬业的普通成语“夙兴夜寐”是根本不同的。将“夙兴夜处”等同于“夙兴夜寐”,不仅丢掉了一个具有特别意义和文化内涵的成语,而且也因之失去了一个考察丧葬礼俗的重要视角。有鉴于此,现有辞书的修订以及今后新辞书的编纂,理应将“夙兴夜处”与“夙兴夜寐”分列两个词条,并对“夙兴夜处”一语进行新的释义。
文章来源:《民俗研究》2023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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