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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传》的“天人合一”说
发布时间: 2024/4/6日    【字体:
作者:蒙培元
关键词:  《易传》 天人合一  
 

《易传》是解释《易经》的,但实际上是进行了重要发挥,可以看作是不同时代的作品,前者在孔子之前,后者在孔子之后,而且相距很远。但可以肯定的是,《易传》是从《易经》发展而来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它们又有连续性。

 

《易传》已经提出了形而上的“天人合一”之学,“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6]。这是一个重大的发展,其意义在于,“天道”已经被说成是形而上的意义世界。后来虽有象数之学,但形而上的意义理论始终是易学的重要内容,并且在新儒学即理学中得到了全面发展。

 

“形而上”之道,既是天道,又是人道,是“天人合一”之道。这一点在“三材之道”的学说中得到了明确表述。“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将以顺性命之理,是以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兼三材而两之,故易六画而成卦。”[7] 这不仅是天人“同构”关系,而且是天人“合一”关系。这种“合一”关系,主要是从形而上的意义上说的。就“卦位”而言,每一卦都有六爻,上两爻象天,下两爻象地,中间两爻象人,构成天、地、人三材。就卦义而言,则不能用机械的方法说明天人关系。实际上,无论是作为整体的六十四卦,还是作为子系统的个体卦,都是从不同方面说明“天人合一”之道的。

 

天地之道即阴阳、刚柔,表示自然界的基本的结构与功能;人之道即仁义,则表示社会的人伦道德。这在性质上显然是有区别的,二者如何能够统一呢?这里运用了类比的思维逻辑,即所谓“取象比类”的方法。其根据是“同声相应,同气相求”[8],“方以类聚、物以群分”[9]。它认为,自然与社会、天与人,有一种“同构”关系,这种关系就是“以类相从”。比如“本乎天者亲上,本乎地者亲下,则各从其类也”[10]。阴阳、刚柔作为自然界的基本性能和要素,在其相互作用和联系中形成天地万物的无穷变化,也就是形成自动自组的有序化的功能系统,并不需要神秘力量的推动。这种有机论思想显然是从《易经》哲学中发展出来的,已经没有任何神秘主义的痕迹。人是自然界的产物,但又是社会主体,仁义并不等同于阴阳、刚柔,但是二者又有内在的对应关系。仁表现了阴柔的一面,义表现了阳刚的一面,从“类”上说,它们是一致的,从“本”上说,则不离天地之道。

 

《易传》的天人之学,主要表现在“生”的学说中。自然界的变化是没有目的的,但又不是机械论的,而是不断生成的过程,所以它是充满“生意”的,是有生命意义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它又有某种目的性。从形而下的角度看,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人类,有人类然后有夫妇、父子、君臣等等,然后“礼义有所措”[11]。这说明人类文明(“人文”)的出现,既不是偶然的,也不是机械决定论的,而是生成论的。从形而上的观点看,人的存在体现了天地生生之“德”、“生生之谓易”[12],“天地之大德曰生”[13],人体现了自然界的“目的”、“德”是天之所以为天者,也是人之所以为人者。它虽然被说成是天地之“德”,却是靠人来实现的,没有人,天地之“德”便无从说起。这就是后儒(理学家)所说的,天地并无心,它只会生,天地以人心为其心的意思。因为只有人才是有意志有目的的,人的目的性活动才能完成天地生生之“德”。正是在这里,突出了人的主体性地位。

 

天以“生”为德,在人则表现为“性命之理”或“性命之德”,这是一种德性,即道德理性。如果说,儒家的重要人物孟子,是从心灵出发说明人的道德理性之所以可能;那么,《易传》则是从宇宙论出发,说明人的道德理性之可能,其核心就是“生”即目的性理论。它取代了神学目的论,却提出了道德形而上学的问题。但这并不意味着,道德理性是外在的,从本质上说,它是内在的,是由人的心灵来实现的,这就是《易传》的“形上学”。这实际上是一种人学形上学。

 

因此,《易传》提出“修德”的问题。这就把宇宙本体论问题变成自我完成、自我实现的实践问题。《文言》在解释乾卦卦辞时说:“元者善之长也,亨者嘉之会也,利者义之和也,贞者事之干也。君子体仁足以长人,嘉会足以合理,利物足以和义,贞固足以干事。君子行此四德者,故曰:乾,元、亨、利、贞。”自然界的元、亨、利、贞之德,表现为四时运行,万物生长(与孔子所说“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须相近),其真正实现,则为人(君子)之仁、礼、义、正之德,这就是“性命之德”。“性命之德”是天所命之德,它不是外在地命令,而是内在地赋予,君子人格之所以伟大,就在于他内在地具有这种德性,问题只在于他能不能“尽之”、“行之”。只要能“顺性命之理”,“穷理尽性以至于命”[14],就能够“合天德”,即实现“天人合一”。

 

“元、亨、利、贞”四德之说,为儒家的道德形上学提供了理论发展,但是人们常常从实体论的观点去理解、去解释,其实,这不是实体论的问题,而是存在与功能的问题。“天德”并不是道德实体,而是发育流行的过程,以其功能显示存在,这正是“易”之所以为“易”者。由“天德流行”到“性命之德”,中间有“命”的问题。“命”即体现了目的性,但是真正说来,这所谓目的性是靠人来实现的,这就是“穷理尽性以至于命”。

 

为什么靠人来实现呢?因为在《易传》作者看来,人受命于天,便具有向善的目的。“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15] 一阴一阳之道,本是自然界的生成变化之道,以其授命于人而为“性命之德”,故有潜在的道德目的性。“善”就是目的。就人而言,以继承天的道德目的为职责、为使命,故说“继之者善也”。所谓“成之者性也”,是指人能成就其善性而言。只有“继善”才能“成性”,“成性”就是“尽性”,“尽性”而“至于命”,就是天人合德,即实现了“天人合一”的境界。照《易传》所说,人在本质上是善的或向善的,即具有善的潜能,因而具有自我实现、自我完成的动力和目的,表现为主体实践的能力,在《易传》中,有大量关于修养和实践的论述,都是指向“天人合一”的心灵境界的。

 

《易传》还提出“穷理”的问题,这一点也为后来的理学家所发挥。但就《易传》而言,“理”在根本上是指“性命之理”,就宇宙论而言,则为“生生之理”。《易传》说过,“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16],这也是“易”之一理,但万物变化不居,无方无体,何以谓之“易简”呢?就乾、坤二卦而言,虽然是最基本的卦象,“乾以易知,坤以简能”[17],但乾、坤之所以“易简”,即在于“生”,因此,它总结道“生生之谓易”[18]。这是“易”的根本意义,无论“变易”、“不易”或“简易”,都在“生”这个根本意义上得到了统一。所谓“穷神知化”,也是从这个根本意义上说的。穷尽天地万物变化之理,是为了完成“盛德大业”,也就是“顺性命之理”,从根本上说,它是指向“天人合一”境界的。到了“穷理尽性而至于命”的境界,就可以“顺天体命”[19]、“乐天知命”[20]了,也就是找到“安身立命”之地了。这是人的终极价值的实现,人生的意义即在于此。

 

但这不是消极地顺应“天命”,不是听从命运的摆布,这是一种刚健有为、自强不息的主体精神的发挥。所谓“三材之道”就是弘扬人的主体精神的,天道之“健”,坤德之“厚”,君子皆具之,故与天地并立而为三。它不仅讲“修德”,而且讲“居业”,“富有之谓大业,日新之谓盛德”[21],这种积极有为的思想,是《易传》的一大特色。但这也是在“天人合一”的境界追求中实现的。天地之盛德大业是生生不息、万物繁庶,君子之盛德大业是“正德、利用、厚生”。在《易传》作者看来,人类文明就是在这种境界中创造出来的。

 

《易传》特别重视“圣人”、“君子”、“大人”之学,主要也是从人格、境界上说的。在《易传》作者看来,有其德者必有其位,有其位者必有其德,这从它对《易经》各卦的解释中可以看得出来。《易传》所说的“大人”,就是实现了“天人合一”境界之人。“夫古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天且弗违,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22]“与天地合其德”是形而上的超越,是最高的境界,同日月一样光明,同四时一样有序,同鬼神一样能定吉凶[23],能够“美利天下”,能够“神遇万物”,这就是《易传》作者的理想境界。

 

摘自《“天人合一”说的发生及发展——〈周易〉》《蒙培元全集·心灵超越与境界》第六章

乾元国学

 

注释:

 

[6]《系辞》。

 

[7]《说卦》。

 

[8]《乾·文言》。

 

[9]《系辞上》。

 

[10]《乾·文言》。

 

[11]《序卦》。

 

[12]《系辞上》。

 

[13]《系辞下》。

 

[14]《说卦》。

 

[15]《系辞上》。

 

[16]《系辞上》。

 

[17]《系辞上》。

 

[18]《系辞上》。

 

[19]《大有·象辞》。

 

[20]《系辞上》。

 

[21]《系辞上》。

 

[22]《乾·文言》。

 

[23] 关于鬼神,将在本书第八章《诚的境界说》进行适当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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