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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世纪早期冰岛基督教化与认同危机
发布时间: 2024/4/12日    【字体:
作者:王宾
关键词:  中世纪 冰岛 基督教  
 


摘要:9世纪末,维京人自北欧向西北航行,抵达冰岛、格陵兰岛和北美洲。之后,许多维京人受内部兼并战争等因素影响而移居冰岛,并将北欧议事会制度和法律引入冰岛。经过一个多世纪的发展,议事会制和法律成为维系冰岛社会运转的根基。然而,随着北欧基督教化进程的推进,以及冰岛基督教力量的壮大,冰岛已有的政治体制和法律认同出现危机。应对这一变局,冰岛议事会作出妥协,并在1000年通过法律确立起冰岛的基督教信仰。在维京传统与外来基督教文化的碰撞中,冰岛法律身份得到重新阐释,这种阐释基于对已有政治传统和法律制度的重新反思,经此之后,冰岛法制和议事会传统得到扩展和赓续。在冰岛基督教化的进程中,基督教也被冰岛化。

 

公元1000年前后,冰岛议事会通过法律确立起全冰岛的基督教信仰,绝大多数冰岛人短期内依法受洗成为基督徒,这一时期的冰岛既没有规模庞大的传教士群体,又没有面临严峻的外部军事威胁,故而这一事件被历史学家称为“基督教传播历史上真正奇怪的事件之一”。

 

与冰岛早期社会形成及基督教化相关的文献相较丰富。《冰岛人记》(Íslendingabók)是冰岛史上第一部由古北欧语写成的史书,该书约成书于1122—1132年间,作者是冰岛诵法人、祭司和历史学家阿里·索吉尔松(Ari Þorgilsson,又名博学者阿里),书中所载之事发生于从维京人移民冰岛到1120年之间。据作者在卷首所称,此书是献给其主教及神父的作品,故而作者在书中略去与国王世系和王室生活相关的内容,主要记载维京人移民冰岛以及在冰岛建立和组织社会的历史过程。书中多处记载表明,该书所载之事主要源自历史亲历者口述,故而具有较高史料价值。另一部极有可能同为阿里·索吉尔松参编的《占地者记》(Landnámabók)也是考察冰岛早期殖民活动的重要史料。《基督教萨迦》(Kristni Saga)是一部主要记载10世纪冰岛基督教化的北欧文献,该书成书于13世纪早期或中期,主要依据僧侣冈劳格·莱夫松(Gunnlaugr Leifsson)12世纪90年代为奥拉夫·特里格瓦松(Óláfr Tryggvason,下文称奥拉夫一世)编写的拉丁传记等文献编撰而成。《挪威诸王史》(Heimskringla)是一部古代北欧国王萨迦集,由诗人和历史学家斯诺里·斯特图松(Snorri Sturluson)编修,成书于1220年前后的冰岛,书中主要为挪威国王萨迦,这些萨迦所依据的主要是王室史料,故而这部文献具有较高的史料价值。《挪威诸王史》中所收录的哈拉尔德一世萨迦和奥拉夫一世萨迦,可同《冰岛人记》和《基督教萨迦》中的记载形成互文,是考察冰岛基督教化的重要史料。除此之外,冰岛早期法律文献《灰雁集》(Grágás)也是考察冰岛政治制度、法律制度和基督教化的主要文献。

 

冰岛基督教化研究是一个备受国际学术界关注的议题,该议题不仅关乎冰岛和欧洲的形成,更关乎文明的碰撞与交融,故而具有较高的学术价值和现实意义。冰岛大学考古系教授奥里·韦斯腾松所撰《冰岛基督教化》一书,是冰岛基督教化研究的代表作,该书从社会机制的视角考察冰岛社会的变迁,其研究聚焦于教会机制的作用,关注教会与头领的融合。与此相似,在2021年出版的《语词力量》一书中,冰岛大学学者哈拉尔德·赫林松从文化史的视角考察冰岛基督教化与政治史,但他的研究以罗马基督教为主体,对冰岛自身法律传统在基督教化进程中的作用着墨不多。整体观之,国际学术界对冰岛基督教化的研究受20世纪下半叶以来欧洲一体化进程的影响,大多数研究的鹄的是为建构欧洲身份提供支撑,这使许多学者更强调冰岛与欧洲大陆的联系。目前,国内学术界关于冰岛政治体制及其基督教化的研究尚不多见。有鉴于此,将冰岛置于维京语境之内,从维京与基督教的遭遇、互动与妥协这一视角,考察冰岛基督教化的过程、原因和本质显得必要。

 

本文以冰岛议事会制度和法律传统为核心,通过考察冰岛法律传统的生成、基督教的传入与议事会的应对等具体问题,讨论冰岛的起源、维京文明与基督教文明的相遇与交融、冰岛基督教化的特质以及文明互鉴等问题。

 

一、冰岛的发现及冰岛阿尔廷的形成

 

870年前后,英格尔夫(Ingólf)从挪威抵达冰岛南部一处海岬,成为“最早离开挪威前往冰岛的人”。英格尔夫登陆之处被称为英戈尔夫斯霍夫迪(Ingólfshöfði),意为英格尔夫海岬。此后,英格尔夫从冰岛返回挪威,并于数年后集结起更多挪威人再度前往英戈尔夫斯霍夫迪定居,他还拓宽领地,占据奥尔福斯河(Ölfus)以西的土地,将之称为英戈尔夫斯费尔(Ingólfsfell,意为英格尔夫山),成为冰岛一方头领。872年前后,金发哈拉尔德(Haraldr inn hárfagri,后文称哈拉尔德一世)率舰队在哈弗斯峡湾(Hafursfjord)与维京头领组建起的联合舰队作战并获胜。此次海战过后,“哈拉尔德王在挪威再未遇到抵抗”,成为“全挪威唯一的统治者”,一些被哈拉尔德一世率军击溃的人逃出挪威,这些“数量极其庞大”的逃亡者中不乏战败的挪威头领。新近发现的冰岛成为这些挪威人出逃的主要目的地。冰岛最初移民的具体人数难以考证,但《占地者记》中有其中约430人的姓名及其谱牒。这些人大多来自挪威,也有一些人来自斯堪的纳维亚其他地区以及不列颠,这些见载于文献的人显然不是早期冰岛移民的全部,极有可能仅是其中的显贵之人。

 

在英格尔夫之后,越来越多挪威人移民到冰岛。大量人口从挪威移出,引发挪威国王哈拉尔德一世的不满,于是他开始颁行相关禁令,《冰岛人记》载:“从挪威迁来大量人口,直至哈拉尔德王颁布禁令。”但是由于禁令无法阻止挪威人继续向冰岛移民,哈拉尔德一世也只好妥协,规定“每个未免税之人要离开挪威前往冰岛,都需向国王缴5盎司”。到11世纪初奥拉夫·迪格里(Ólafur digri)在位时期,这种税变为半银马克,“除女子和受豁免的男子外,凡在挪威和冰岛之间迁徙的人都应付予国王半银马克”。

 

由于大量人口的涌入,冰岛“在60年内便被完全占领,此后再无更多土地可供占据”。随着移民数量的持续增加,进一步勘探冰岛及冰岛以外的宜居土地成为冰岛人的要务。冰岛人开始寻找新的定居点:一方面,冰岛移民集体出资,组织人员勘探冰岛全域,以找寻新的定居地;另一方面,一些移民从冰岛出发,向西、向北航行,到海外探索新的土地。其中,红埃里克(Eirik Rauð)从冰岛率队出发后,登陆一座岛,他将之命名为格陵兰岛,因为他认为“倘若这片土地有一个好名字,人们便会被吸引而至”。自985年前后起,红埃里克等人便开始在格陵兰岛定居。事实上,在红埃里克等人登陆格陵兰之时,就已经在岛上发现人类居所、船只碎片和石器,这表明该岛在此之前便已有人类居住,根据阿里·索吉尔松的推断,这些人与居住在文兰(Winland)的人是同一批人。换言之,生活在北美洲的人类已经航行到格陵兰岛。然而,冰岛人的航海活动并未止步于格陵兰岛,据成书于11世纪下半叶的《汉堡——不莱梅大主教教史》(Gesta Hammaburgensis ecclesiae pontificum),一些维京人继续向西航行,抵达文兰,即北美洲。

 

移民抵达冰岛后,逐渐建立起一套以议会和法律为核心的社会管理机制。据《冰岛人记》载,移民抵达冰岛之初,便已经在雷克雅未克(Reykjavík)附近的贾拉尔内斯(Kjalarnes)建立起议事会,该议事会称为“廷”(þing),由英格尔夫之子以及一些同其结盟的头领和立法者组成。然而这一时期的议事会是区域性的,全冰岛规模的议事会还未形成。至927年,一位名叫乌尔夫约特(Úlfljótr)的挪威移民开始将挪威西海岸的法律制度移植到冰岛,该法律被称为乌尔夫约特法。乌尔夫约特法基于挪威古老的古拉廷(Gulaþing)法而创制,古拉廷法基于古拉廷制,古拉廷制是世界上较早的议会制之一。冰岛移民很快也将古拉廷制移植到冰岛,到930年,全冰岛范围内的议事会出现,该议事会称“阿尔廷”(Alþingi)

 

阿尔廷是一种全体性集会,在全冰岛人的参与下建立,阿尔廷于每年夏季在固定的地点廷沃勒(Þingvöllr,意为议会地)举行,该地处于科尔斯加(Kolsgja),此处原是移民浓须索里尔(Thorir Cropbeard)的土地,但因其将科尔(Kol)杀害,故而该地得名科尔斯加。这位被杀的科尔身份不明,或为奴仆或为自由人。在科尔被杀后,浓须索里尔的土地被收为公有,阿尔廷建在这片土地之上,该土地上的林木由阿尔廷免费砍伐。阿尔廷召开的地方背靠磐石,在前基督教时代的冰岛人看来,磐石拥有特殊的力量。据《基督教萨迦》载,早期传教士索瓦尔德在基尔加(Giljá)传教时,见到人们在祭拜磐石,因为人们认为“自己的守护灵寄生于此”。正因如此,阿尔廷通过的法律也需在宣法岩(Lögberg)前当众宣告。

 

阿尔廷中举足轻重的人物是诵法人(Lǫgsǫgumenn)。诵法人需记忆阿尔廷通过的各项法律,在阿尔廷举行之时口头诵法,以辅助阿尔廷立法或决策,此外,诵法人还需在阿尔廷通过法律时当众宣布法律。据《基督教萨迦》载,直到1107 年,阿尔廷才在大多数人的支持下通过法律,规定将冰岛法律书写下来。据早期冰岛法律文献《灰雁集》,诵法人的主要职责是“将法律告诉人们”,若遇诵法人去世,诵法人所在区就要选举出一位新的诵法人,并在接下来的夏天颂告集会程序,再由议事会选出新一任诵法人。全冰岛诵法人由阿尔廷选举而出,任期一般是三年,最早将挪威法律引入冰岛的乌尔夫约特极有可能是冰岛首位诵法人,从9301134年,冰岛共产生过17位诵法人。

 

冰岛的区域划分围绕阿尔廷的召开和法律实施而展开。据《冰岛人记》,由于冰岛最初的法律规定,对过失杀人罪的诉讼必须在离案发地最近的地方提起,但血亲复仇时常使部分案件难以依法解决,为完善法制,冰岛人开始着手建立更高一级的司法区。于是,冰岛被划分为东、南、西、北四个区,东区、南区、西区这三个区皆设有三个廷,只有北区因内部不和而设有四个廷。事实上,这种区划还与人口分布有关,据《基督教萨迦》,到12世纪前后,冰岛教会统计各区有参议资格的户数时发现:东区有840户、南区有1 200户、西区有1 080户、北区有1 440户。可见,北区的人口数要多于其余三个区,故而北区被划分为四个廷还与该区人口众多相关。分区分廷后,同一个廷的人需共同提起诉讼,这便使得地方无法解决的案件得以提至上一级议事会依法裁决。

 

受阿尔廷制的影响,冰岛还形成一项独特的嘲弄(níð)传统。据《灰雁集》,“一个人无权诽谤或赞颂任何人”。如果作出不带诽谤的诗,会被罚款三分;作诽谤诗则是违法的,无论是一人作反讽诗、两人共同策划且各作两句诽谤或嘲弄诗,还是四人联合作诗,皆属完全违法。除此之外,诵诗、授诗、学诗都属于完全违法。然而,法律也同时规定“除非其中有诽谤,否则一个人不得因联对而愤懑”。这条法规与阿尔廷制有关,因为阿尔廷可以通过法律,让诗人吟诗讽刺或嘲弄特定个体,而被讽刺者可以通过特定法律程序获得赔偿金,甚至进行报复。这从冰岛与丹麦之间的一次冲突可见一斑,丹麦国王蓝牙哈拉尔德·戈姆森(Haraldr blátǫnn Gormsson)在位时期,曾因冰岛人的讽刺诗而集结军队,准备开往冰岛。据《挪威诸王史》载,由于一艘冰岛商船在丹麦失事,丹麦人以“所有货物皆为漂浮物”为由,抢走落水的冰岛货物。这一消息传回冰岛,冰岛阿尔廷通过一项法律,决定对负责此事的丹麦王室管家及丹麦国王本人进行辱骂,于是“冰岛法律规定,要创作一首关于丹麦国王的侮辱诗”以供传唱。丹麦国王听闻后,决定“向所有侮辱他的冰岛人复仇”。在阿尔廷上,作诽谤诗的现象更是数见不鲜。

 

于冰岛人而言,法律是获取合法性的源泉,法律在冰岛的治理中具有核心地位,而这种地位则是基于阿尔廷制,阿尔廷制是一种集体决策机制,基督教正是基于此得以传入冰岛,由于冰岛独特的阿尔廷制和崇尚法律的传统,基督教也冰岛化。

 

二、冰岛基督教的壮大与阿尔廷的危机

 

尽管冰岛靠近不列颠,但不列颠传教士对冰岛产生的影响并不大,冰岛基督教化更多地受到欧洲大陆,尤其是萨克森地区、日德兰半岛和挪威的影响。早在英格尔夫登陆冰岛之前,爱尔兰人或就已抵达冰岛从事宗教活动。冰岛处于大洋深处,挪威人登陆时,见“冰岛的高山与海滨之间覆盖着森林”,这种环境是爱尔兰隐修士理想中的隐修之地。故而一些学者推断在挪威人之前,可能曾有爱尔兰隐修士抵达过冰岛,只是这些修士并未留下任何遗迹。《冰岛人记》中一则史料为此提供进一步支撑,据载,在挪威人抵达冰岛后,爱尔兰神父曾到冰岛传教,一些爱尔兰人抵达冰岛之后,由于“不准备伴同异教徒居住于此”,于是在留下爱尔兰书籍、铃铛和牧杖后便离去。然而,尽管冰岛在基督教化前就曾有爱尔兰人在活动,但这并未引发冰岛人的集体皈依。

 

由于冰岛与挪威、丹麦同属维京文化圈,随着丹麦在蓝牙王时期皈依基督教,以及随后挪威国王奥拉夫一世大力推行基督教,冰岛也渐渐基督教化。据《汉堡——不莱梅大主教教史》,948年,不莱梅的阿达尔达格大主教(Adaldagus archiepiscopus)在日德兰半岛设立起石勒苏益格(Sliaswig)、里伯(Ripam)和奥胡斯(Harusam)三个教区,随着蓝牙王在965年前皈依基督教,丹麦日渐基督教化。日德兰半岛的基督教化促成冰岛基督教力量的壮大。

 

据《基督教萨迦》载:“基督教传到冰岛,始于一位名叫索瓦尔德的人。”索瓦尔德(Þorvaldr Koðránsson)原是蓝牙王之子八字胡斯文(Svend Tveskæg985—1014年在丹麦国王位)的冰岛扈从,是一位备受赞颂的维京式人物,他因向穷人散财以及释放俘虏而获美名。10 世纪末,随着北欧基督教化进程的推进,索瓦尔德也在挪威南部被一位名弗里德里希(Friðrekr)的萨克森主教施洗。981年前后的夏天,索瓦尔德以为父母施洗为由将弗里德里希带往冰岛,由于索瓦尔德之父对受洗一事“回应迟缓”,索瓦尔德和弗里德里希开始在冰岛各区传播基督教,因弗里德里希主教不通冰岛语言,于是决定由索瓦尔德代为宣教。

 

最初,两人在冰岛北区和西区宣教时,“大多数人对他们的话没有过多回应”。通过迎合民意,两人使一些人皈依,例如他们曾烧伤两个都名叫浩克(Haukr)、威胁众人的人,两个浩克被除掉后,“许多目睹此事的人受洗”。然而,由于触及一些冰岛人的信仰和现实利益,索瓦尔德和弗里德里希的传教活动遭到一些头领抵制。984年,一位冰岛基督徒在自己采邑内建起一座教堂,这“引起那些还信异教之人极大不悦”。于是,一位名叫克洛维(Klaufi)的头领带着10个人连夜焚毁该教堂。在纵火之后,这些人见“整座教堂似是火光四射”便撤回,但此次纵火并未成功。于是克洛维又在另一夜前去焚毁这座教堂,在他点燃桦树条期间,两支飞矢落至身旁,他便匆匆撤离。可见,在这一时期,尽管基督教的传播遭到部分冰岛人的抵制,但由于冰岛法制健全,索瓦尔德的传教活动仍旧受到法律保护,抵制者并不敢公开抵制基督教。这一时期,冰岛人对基督教的态度更多是漠不关心且包容。

 

很快,弗里德里希便注意到冰岛独特的阿尔廷制,希冀在人员最为集中的阿尔廷发表传教演说。由于阿尔廷此时并不禁止在会上传教,在弗里德里希唆使下,索瓦尔德在阿尔廷发表演说。演说过后,索瓦尔德和弗里德里希遭一位贵族“恶语相向”,之后,“他们要求诗人诋毁索瓦尔德和主教”,诋毁诗为“主教生有九子,索瓦尔德是他们父亲”。由于弗里德里希不通冰岛语言,有九位由弗里德里希施洗的孩子都以索瓦尔德为教父,该诗便是对这一现象的讽刺。在维京语境内,该诗极具侮辱性,索瓦尔德也因这两句诗杀死两个人。该诗重点在“生”,其中蕴含两层意思:一是将男性女性化,这被维京人视为对男性个人荣誉的极大侮辱,称男性女子气也被此时的冰岛阿尔廷立法禁止;二是暗指弗里德里希与索瓦尔德存在鸡奸行为。然而,索瓦尔德的杀人行为并未违背此时的冰岛习惯法,因为法律允许此类诽谤的受害者杀死诽谤人而免遭惩罚。据《灰雁集》,“如果有人在诗歌中听到男人有权杀人的那种话——他有女子气或被鸡奸——并通过杀戮或伤害进行报复,那么他应该为恶意言论提起诉讼(以自证清白)”。因此之故,索瓦尔德并未被判违法。此后,索瓦尔德等人准备继续在各地议事会活动,但在前往赫格拉内斯(Hegranes)的议事会时,因被聚集起的人投掷石块而未成行,而这些向他们投掷石块的人也被依法惩处。由于屡屡受阻,索瓦尔德和弗里德里希决定前往挪威。索瓦尔德在挪威再度杀人,两人因此分道扬镳。直至奥拉夫一世时期,新的传教士被派往冰岛。

 

奥拉夫一世从爱尔兰受洗回到挪威后,开始在挪威和冰岛大力推广基督教。据《挪威诸王史》载,奥拉夫一世在位时期,不惜以武力等方式在挪威大举推行基督教,在奥拉夫一世的威逼利诱下,许多挪威头领、农民甚至到挪威的外邦诗人受洗。据《基督教萨迦》,995210日,奥拉夫一世带着许多冰岛人回到挪威,他将身边一位名叫斯特夫尼希(Stefnir)的冰岛人派回冰岛传教,“但是当他抵达冰岛后,人们待他极差”。尽管斯特夫尼希是一位冰岛人,但他在冰岛的传教活动较为粗暴,斯特夫尼希在南区与北区之间传教时,由于“人们对他的布道不为所动”,他便捣毁神庙、礼拜处和神像,并因此遭追捕。995年夏,阿尔廷通过法律,规定“二代亲以外、四代亲以内的基督徒亲属,必须以亵渎罪起诉基督徒”。于是斯特夫尼尔被起诉,“他亲属提起诉讼,因为当时基督教被称为家族耻辱”。遭起诉后,斯特夫尼尔于是年夏逃往挪威。

 

斯特夫尼尔从冰岛逃回挪威之际,正遇萨克森传教士桑布兰(Þangbrandr)被罚。蓝牙王在位期间,汉堡——不莱梅大主教向日德兰半岛派出传教士,在这些传教士之中有一位名为桑布兰的牧师,他是不莱梅的费尔巴尔德伯爵(Vilbald)之子。据《基督教萨迦》,桑布兰成年之时曾随上级前往坎特伯雷,在坎特伯雷获授一面盾牌,盾牌上绘有十字和耶稣像。桑布兰在文特兰(Wendland)时,与征战丹麦的奥拉夫一世相遇。奥拉夫为桑布兰的盾牌所吸引,便问起盾牌所绘何人、所犯何罪、为何受罚。奥拉夫听完桑布兰的回答后准备买下这面盾牌,但桑布兰将之赠与奥拉夫并因此获得奥拉夫的庇护承诺。之后,奥拉夫前往爱尔兰并受洗成为基督徒。此间,由于桑布兰购买的一位爱尔兰姑娘被“罗马帝国”皇帝奥托(Otto)派驻丹麦的一位贵族看上,桑布兰在决斗中将这位德意志贵族杀死,因“这位人质是位大人物”,桑布兰无法继续留在丹麦,于是前去投靠奥拉夫。桑布兰抵达爱尔兰后,奥拉夫“待他甚好”,还任他为王家牧师。奥拉夫回到挪威后,在一座名为莫斯(Mostr)的岛屿上修建起挪威第一座教堂,并将这座教堂交由桑布兰打理。然而,由于桑布兰“挥霍无度且慷慨大方”,他的钱很快用完,于是他乘着长船四处洗劫非基督徒,并将劫掠所得散予随从。

 

国王萨迦中对桑布兰的阐释值得玩味。据《挪威诸王史》,这位桑布兰为萨克森身份,是一位“非常暴力的人,一位战士,但也是一位优秀的牧师和一个勇敢的人”。由于这位萨克森传教士的“逾矩行为”,奥拉夫一世并不愿将其留在自己身边,于是为其提供一艘商船,将其派往冰岛执行“使该国度基督教化”的任务。据《基督教萨迦》,桑布兰由于劫掠周遭挪威人而被视为“一位盗贼”,当奥拉夫一世听闻桑布兰做的“逾矩之事”后,对之进行处罚,“让他勿再服务国王”。桑布兰欲戴罪立功,便请求国王为其指派一项“困难的任务”,于是被派往冰岛传教。另据《冰岛人记》,桑布兰不仅不受挪威国王喜欢,抵达冰岛后更遭至冰岛人的抵制。997年夏,桑布兰从东部峡湾进入冰岛,“当居民们获悉桑布兰一行是基督徒时,便拒绝与他们交谈,或是为他们指前往海港的路”。桑布兰一行骑马前往阿尔廷,一些对他怀有敌意的人在路上掘坑,希望以此阻断其去路,桑布兰的坐骑坠入坑中,他自身则安全无虞地跳上路面。桑布兰初抵冰岛时,就被冰岛诗人作“侮辱诗”讥讽,为此他杀死正在铲草的诗人维特里希(Vetrliði)和索瓦尔德(Þorvaldr veili),并被宣判违法。此后,桑布兰又因为购粮遭拒、强买粮食而与人起冲突,在冲突中造成对方九人死亡。999年前后,桑布兰由于违背冰岛法律,被逐出冰岛,回到挪威。在上述冰岛文献中,桑布兰的残暴形象被塑起,根据上述冰岛作家的阐释,由于桑布兰性情暴虐,他在冰岛传教期间,皈依者寥寥无几。

 

桑布兰的暴虐形象被冰岛作家夸大。其一,根据冰岛法律,出于维护个人声誉而杀死诽谤者是合法举措,蓝牙王和索瓦尔德都曾因诽谤诗而进行报复,因杀死诽谤者而将桑布兰称为暴虐之人显然另有他图;其二,桑布兰是一名萨克森传教士,国王萨迦中也凸显桑布兰的萨克森身份,这种对外邦身份的凸显是冰岛身份认同出现的体现;其三,尤为重要的是,桑布兰被挪威国王派遣至冰岛,这不免引发冰岛人的芥蒂,冰岛移民大多出于对挪威国王的不满而迁居于此,抵达冰岛后又建立起不同于挪威的政体,故而不免对挪威国王遣使传教存有戒心,作诗侮辱桑布兰便是冰岛人对挪威国王的回应,对于冰岛人此举,奥拉夫一世亦心知肚明,这从桑布兰返回挪威后,他的应对之策可见一斑。

 

事实上,桑布兰在冰岛的传教活动并非没有成效。据国王萨迦,桑布兰的传教活动使“一些头领受洗”,与奥拉夫一世有亲缘关系的白吉祖尔(Gizurr hvíti)便是在桑布兰处受洗。除此之外,桑布兰“施洗许多人”“南区和北区许多人接受信仰”,其中便包括哈尔蒂·斯凯格杰松(Hjalti Skeggjason,下文简称哈尔蒂)。正是白吉祖尔和哈尔蒂助推着此后冰岛的基督教立法。

 

桑布兰在冰岛期间,冰岛内部因基督教势力的崛起而日渐分裂。桑布兰在冰岛的活动引发阿尔廷的讨论,据《基督教萨迦》,998年夏召开的阿尔廷“出现许多关于桑布兰所传信仰的讨论,一些人对之极力咒骂,但是那些受洗之人公然反对异教诸神”,于是“巨大分歧出现”。由于基督徒和非基督徒在阿尔廷上进行激烈纷争,双方几乎兵戎相见,甚至到阿尔廷结束之际,没有一方取得优势并进行总结,最终只得另请总结人。在这次阿尔廷上,哈尔蒂因亵渎而被判处轻度违法。白吉祖尔和哈尔蒂等人在冰岛接受基督教后,于998年前后启程前往挪威。可见,随着基督教的传播,阿尔廷内部已经出现相当大的争议和分歧。

 

综上所述,冰岛深受维京文化的影响,其基督教化是萨克森和斯堪的纳维亚基督教化的结果。在冰岛基督教化初期,冰岛议事会并未明令禁止基督教传播,相反,人员最为集中的议事会制度推动着基督教的传播,成为索瓦尔德传教的重要平台。萨克森传教士桑布兰被挪威国王派至冰岛后,依旧将重心置于阿尔廷,这种策略在使基督教在冰岛得以迅速扩张的同时,也加速着冰岛人的内部分裂。

 

三、阿尔廷的分裂与冰岛身份的重塑

 

999年前后,桑布兰因在冰岛的传教活动受阻回到挪威,这成为冰岛全面基督教化的导火索。桑布兰在回到挪威后,“将发生在他身上的所有事情都告知奥拉夫国王,并宣称让冰岛接受基督教是不可能的事”。桑布兰的悲情叙事收效甚佳。奥拉夫一世听完其陈情后“极为愤怒与气恼”,于是扣押身边的冰岛人,扬言“要因他们冰岛父辈在交往中的不敬而报复他们”,没收他们的财物,并将他们悉数杀死。这时,贾什坦、白吉祖尔和哈尔蒂前去请求奥拉夫一世停止迫害,据《挪威诸王史》载,这些已经接受基督教的冰岛人对奥拉夫一世称:“如今所有在此的冰岛人皆愿受洗,我们会设法使基督教在冰岛被接受。这里有许多冰岛权贵子弟,他们父辈会大力支持这项事业。”可见,在奥拉夫一世的盛怒和死亡威胁之下,尼达洛斯的冰岛人不得不同意受洗。与此同时,这些冰岛人还解构桑布兰的叙事,称其在冰岛的传教遭至失败,是因为其自身过于残暴。但尼达洛斯冰岛人的这些让步无法完全消除挪威国王的愤怒。

 

奥拉夫一世决定将白吉祖尔和哈尔蒂等人派往冰岛传教。据《冰岛人记》,白吉祖尔向奥拉夫一世“保证”会帮助将基督教传播到冰岛。奥拉夫一世并未轻信这种保证,他在尼达洛斯积聚起一支军队,将四位冰岛权贵之子扣为人质。由于白吉祖尔等人的劝阻,在挪威的“所有冰岛人都被释放并施洗”,而且“冰岛人质依旧在国王处,受到款待”,白吉祖尔“作为国王的酒伴与国王对坐”,直至1000年春季才出发前往冰岛。奥拉夫一世听从白吉祖尔建议,重新派出一位名为索罗斯(Þormóðr)的神父随同前往冰岛。

 

白吉祖尔和哈尔蒂深谙冰岛政治体制和法律,他们在冰岛的传教活动以阿尔廷为重心。由于哈尔蒂此前已经被冰岛阿尔廷以亵渎神明罪判处轻度违法,故而在此次出发前,“许多人试图劝哈尔蒂勿一同前往,但他不以为然”,抵达冰岛前往阿尔廷的过程中,白吉祖尔等人再度劝哈尔蒂勿亲往阿尔廷。白吉祖尔对冰岛法律有所忌惮,事实上冰岛也长期存在阻止基督徒前往阿尔廷的力量。白吉祖尔等人抵达冰岛后,冰岛人“武装到牙齿,战斗一触即发”。白吉祖尔担心无法前往阿尔廷,于是先将挪威国王扣押人质等消息告知一位前去出席阿尔廷的人,随后又在亲属接应下,成功抵达阿尔廷,并在宣法岩前发表演讲。其演讲内容不得而知,但据《基督教萨迦》,哈尔蒂和吉祖尔在阿尔廷上“出色地完成任务”“人们惊叹于他们的口才和演说能力,他们的话带来巨大恐惧,以至于他们的敌人都不敢对他们说话”。

 

然而此事发生后,冰岛内部的分裂达到顶点,法律基础和身份认同受到动摇。许多基督徒和非基督徒纷纷找来证人,“发誓不会与对方同处于共同的法律之下”。此后,冰岛基督徒准备自己宣布法律,冰岛面临分裂的危险,冰岛的法律认同受到冲击。

 

围绕基督教问题,冰岛内部的分歧已经公开化、最大化、白热化,阿尔廷亦发生分裂,身份认同发生动摇。白吉祖尔等人在阿尔廷发表演说后,抵制基督教的冰岛人组织起一次议事会,该议事会“出席者众多”,此次议事会的主题是“决定每个区献祭两个人,以祈异教诸神勿使基督教在整个国度传布”。作为应对,白吉祖尔和哈尔蒂召集基督徒召开另一场议事会,议事会主题同为献祭者,哈尔蒂发表演说称“异教徒牺牲最坏的人,将他们推下悬崖峭壁,但我们要根据人们的美德选择,称之为胜利,献给我们主耶稣基督”。哈尔蒂称他与白吉祖尔愿作为各自所在区的“胜利祭品”,随后该议事会又从东区、北区分别选出两人,准备献祭,但这些被献祭者是被选出之后“临时施洗”,即便如此,基督徒的献祭活动最终也因“天气变得极其糟糕”而终止。可见,哈尔蒂等人所采取的措施深受冰岛政治传统影响,他们的活动主要围绕阿尔廷展开,甚至他们的献祭活动也是冰岛式的,在这一过程中,基督教也已悄无声息地冰岛化。

 

面对分裂,时任冰岛诵法人索吉尔(Þorgeir)进退维谷,最终以折中方式化解此次危机。索吉尔此时并非基督徒,在听闻白吉祖尔等人带来的消息后,“索吉尔躺下,披上他的斗篷,一天一夜都静静地躺着,一言不发”。之后一天的早晨,他将人们召集至宣法岩前,开始对他们发表演说,《冰岛人记》对此次演说进行的记载耐人寻味:

 

倘若人们在这片土地上没有一部法律,一部所有人的法律,那么人们的事务便难以解决。他以多种方式向人们阐明决不能让这种事发生,并坚称冲突将是其结果,人们之间必然会出现争论,土地亦将因之而荒废。他讲述挪威国王和丹麦国王之间如何进行长期战争和战斗,直至两国人民互相达成和平。

 

另据《基督教萨迦》,索吉尔如是结束此次演说:

 

最好勿使那些在此最激烈地反对对方之人占上风,让我们在两方间进行仲裁,这样每一方都有自己的行事方式,但我们都有相同的法律和相同的宗教,毋庸置疑:撕毁法律即是打破和平。

 

索吉尔的演说收效甚佳,基督教立法顺利通过。1000年前后,冰岛阿尔廷“立法规定所有人都需成为基督徒并受洗”。“是年夏,当人们骑马回家时,全体会众都已受洗。”在冰岛早期法律文献《灰雁集》的基督教法部分,开篇如是规定:“这是我们法律的第一条律,即这个国家的所有人都必须是基督徒,并信奉唯一上帝,圣父、圣子和圣灵。”在基督教法部分,冰岛人还通过细致的立法,规定施洗的各种情形及应对之法,除此之外,冰岛法律还规定“每个成年男性都必须知晓为孩子施洗的言辞,以及相关要领”。

 

索吉尔的演说反映出冰岛人的社会观和法律观。索吉尔在演讲中并未在基督教的益处上大费口舌,而是极力凸显尊崇一部共同法律的重要性。统一的法律和阿尔廷制度是冰岛社会的根基,但基督教的传入使冰岛法制出现危机,人们在法律选择上出现分歧。索吉尔称,缺乏一部所有人共同遵从的法律,社会便会陷入混乱,冲突与争论不可避免,土地亦将荒芜。共同法律的缺失终将导致分歧与战争,而战争的最终归宿则是和平,和平需要通过相互妥协实现。基于此,索吉尔给出基督教化的妥协方案。可见,相较基督教而言,冰岛更需要一部共同法律,以维系冰岛稳定。

 

索吉尔的演说使冰岛人的法律共同体身份得以唤醒和强化,他以冰岛法律共同体身份替代冰岛宗教身份,进而弥合了冰岛基督徒和非基督徒的分裂。在这一过程中,共同法律身份超越宗教身份,故而冰岛基督教体现出更强妥协性:一方面,基督教在冰岛通过法律形式确立下来;另一方面,冰岛基督教信仰体现出更强宽容性。通过这种妥协,冰岛法制免遭破坏,冰岛法律共同体得以延续和强化。

 

冰岛基督教化体现出更强的妥协性。1000年夏阿尔廷之争发生后,冰岛法律身份得到强化,基督教徒成为一种松散的冰岛身份。此后数年内,冰岛和挪威的一些习惯法并未被完全废止,阿尔廷此前的一些立法亦未被废除,食用马肉等习惯也一如既往地得以延续。基督教的引入未对冰岛人的原有信仰产生过多影响,阿尔廷的信仰立法通过之后,人们仍旧私下进行献祭,即便这种献祭活动被目击者发现,也不过是轻度违法,通过立法确立基督教信仰后,基督教的普世性并未超越其冰岛性,这从冰岛主教人选可见一斑。

 

在阿尔廷立法确立起全体基督教信仰后,冰岛人牢牢掌控着自身的主教举荐权。白吉祖尔将其子伊斯莱夫(Ísleifr)派往萨克森,在赫尔福德(Herford)的教会学校留学。据《基督教萨迦》载:“起初有外国主教在这里教授基督教教义。但是当国人意识到伊斯莱夫是一位优秀的神职人员后,他们要求他出国并亲自担任主教,他也同意。”伊斯莱夫在冰岛担任过24年主教,由伊斯莱夫培养的神职人员活跃在冰岛各地。在伊斯莱夫死后,人们又要求由伊斯莱夫之子吉祖尔,即白吉祖尔之孙,接任主教。1082年,吉祖尔在丹麦被奉为主教。

 

由于冰岛人在基督教化进程中的主动性和对主教人选的掌控,冰岛基督教日渐在地化。直至吉祖尔担任主教时期,冰岛才开始缴纳什一税,但税额仅为应缴税额的一半。就在1085年,征服者威廉在英格兰进行土地、人口、财产清查,并发布《末日审判书》之际,同时期的冰岛也在吉祖尔主教推动下进行着相同的清查活动。吉祖尔担任主教期间,冰岛“法律规定每人都应计算和估价他们的财产,无论是土地还是动产,并宣誓估价准确,支付什一税”。进行此类清查,其目的是建立管理机制,收取什一税。1096年前后,什一税被引入冰岛,法律规定:

 

无论户主是谁,每人都需向主教指定的教堂缴纳其法定什一税的一半,主教划出税区,以确定每人缴纳什一税的农场和教堂。任何缴纳什一税的人都应于夏季四周过去后的星期四,在教堂农场大门前的主场纳税。纳税人可缴纳土布、贸易斗篷、黄金或精制白银。若他愿意,可支付应缴什一税的一半——即全部什一税的四分之一;若他愿意,可用蜡、木头或焦油付税;若他愿意,可以土布付一切税。

 

无论从什一税引入时间上,还是从缴纳什一税的数额、方式上,冰岛教会都体现出较大的自主性和冰岛性,这显然与冰岛人对教职的掌控有关。冰岛的财产清查基于法律而实现,财产清查虽由吉祖尔推动,但最终仍旧经过阿尔廷立法通过,而此次财产清查并非基于所有个体,而是针对有资格参加阿尔廷的户主。故而冰岛的财产清查并未像英格兰的财产清查一样,引发大规模恐慌,甚至被比作末日审判。

 

基督教化亦助推着冰岛政治体制的改善和发展。基督教书写传统的引入推动着冰岛法律走向文本化。1106年,冰岛阿尔廷决定要改善已有法律,保留“所有那些大多数人不反对”的法律,并且“《凶杀案处理法》和法律中许多其他内容都被写下来,并于次年夏在法律委员会高声宣读,每个人都对此感到异常欢欣”。与此同时,基督教法律的引入也使犯罪活动减少,“携带武器的人很少,以至阿尔廷只有一顶头盔,几乎每个当时在冰岛的住户都骑马参会”。可见,共同的法律改善着冰岛的社会治安,而随着社会治安的改善,阿尔廷的出席者增多,阿尔廷的代表性得以提升,冰岛政治体制得以巩固。

 

综上所述,基督教自传入冰岛之时起便具有冰岛性。弗里德里希和桑布兰的传教活动遭到抵制,与其外邦身份和对冰岛法制的无知相关,白吉祖尔等人解构桑布兰对奥拉夫一世的说辞时,便指出桑布兰“非常不守法。他在那里杀死数人,人们认为很难从一个外国人那里接受基督教”。白吉祖尔深知,要使冰岛基督教化,遵守冰岛法律和具有冰岛身份必不可少。故而白吉祖尔和哈尔蒂的传教活动更多是基于冰岛体制的政治活动,在这一过程中,基督教日渐冰岛化。此后,随着基督教在冰岛的传播,许多头目开始借助基督教壮大自身,故而越来越多头目成为主教。

 

阿尔廷不仅是冰岛的议事场所,更是冰岛基督教化的核心场域和主要舞台。无论是索瓦尔德、桑布兰还是白吉祖尔,他们都将主要精力放在阿尔廷演说上,白吉祖尔推行的一系列措施也基于阿尔廷的支持。概言之,在冰岛基督教化的过程中,基督教也冰岛化,基督教身份与冰岛法律身份相互融合,凝聚成新的冰岛身份。

 

 

 

9世纪末维京人登陆冰岛后,冰岛日渐发展出以议事会和法治为特色的独特政体,基督教的传入使冰岛内部出现分裂,冰岛的法治根基发生动摇。在此情形下,冰岛议事会重新审视传统,采取妥协的方式立法确立基督教信仰,进而化解了内部认同危机。1000年前后阿尔廷的基督教立法,体现的不仅是冰岛基督教势力与非基督教势力的相互妥协,还是维京文化和基督教文化的相互妥协,以及冰岛政治体制与基督教权力秩序的相互妥协。宗教改革后,北欧五国悉数转向路德宗便与北欧基督教化的妥协特质不无关系。传统与基督教的互动与妥协在使冰岛基督教化的同时也让基督教冰岛化,进而使议会制和基督教在冰岛重新焕发生机,这一文明交流模式是冰岛人集体智慧的体现。

 

基督教与冰岛法制之间并无难以逾越的鸿沟。冰岛通过立法确立起基督教信仰,使基督教在冰岛的传播得以加速。然而,尽管大多数冰岛人基督徒身份的获得与挪威国王的威胁相关,但冰岛基督教化更多是因为这符合此时冰岛人的内部所需,故而才得以在阿尔廷立法通过。随着冰岛基督徒日渐增多,因信仰对象和信仰方式各异而导致的违法活动也增多,冰岛法制和政治体制受到威胁,故而阿尔廷也亟须一种被广泛接受的共同意识形态来重新组织社会,以维持社会稳定,巩固法律共同体。通过基督教化,冰岛社会的治理成本下降,但冰岛阿尔廷制度本身并未受到动摇,反而得到强化。皈依基督教作为一种法律在阿尔廷通过后,信仰与政治和法律紧密结合,使弃教更多变成一种违法行为。

 

《世界历史评论》2023年夏季号

叙拉古之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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