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佤族的历史及其宗教  ——以汉文史籍为中心
发布时间: 2012/6/5日    【字体:
作者:张泽洪
关键词:  佤族 宗教  
 
 
                                         张泽洪
 
    佤族是中国云南省西南部的一个民族,是西南地区历史悠久、勤劳勇敢的民族。佤族聚居于澜沧江以西和怒江以东的怒山山脉南段,据2000年第五次全国人口普查,中国佤族有396610人,其中云南省383027人,主要分布在云南的沧源、西盟、孟连、耿马、澜沧、双江、镇康等县和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德宏傣族景颇族自治州。在沧源、西盟、耿马、双江、孟连及其相邻的澜沧、永德一带的佤族,占中国佤族总人口的80%以上。佤族的中心在阿佤山,当地佤族自称佤、阿佤、巴饶克等,意为“住在山上的人”。本文以汉文史籍的记载为中心,来探讨历史上汉文语境中所见的佤族历史与宗教。
 
    一、唐代的“望蛮”、“俭望蛮”与“望苴子”
 
    佤族属于南亚语系孟—高棉语族佤-德昂语支,根据考古、文献和民族学资料,先秦至隋唐时期,东起滇池西迄德宏的大滇西地区,是佤-德昂语支各族群的主要分布区。唐樊绰《蛮书》卷三《六诏》说南诏阁逻凤“西开寻传,南通骠国”。1尤中《中国西南边疆变迁史》认为寻传“指的是澜沧江以西、伊洛瓦底江以东的一片地方”。2这一带地区包括今保山、德宏、临沧及思茅部分地区,历史上正是佤族先民聚居之地。南诏清平官郑回《南诏德化碑》说:“东爨悉归,步头已成内境。建都镇塞,银生于墨觜之乡;侯隙省方,驾憩于洞庭之野。盖繇人杰地灵,物华气秀者也。”3其中“墨觜”为佤族先民聚居区,桑耀华就持“墨觜主要是佤族先民”的观点。4

    唐代称为望蛮、俭望蛮、望苴子等族群,学界认为属于佤族的先民。唐樊绰《蛮书》卷四《名类》载:
望蛮外喻部落,在永昌西北。其人多长大,负排持槊,前往无敌,又能用木弓短箭;箭镞傅毒药。所中人立毙。妇人亦跣足,以青布为衫裳,联贯珂贝、巴齿、真珠,斜络其身数十道。有夫者竖分发为两髻,无夫者顶后为一髻。其地宜沙牛,亦大于诸处。牛角长四尺已来。妇人惟嗜奶酪,肥白,俗好遨游。5

    唐樊绰《蛮书》所载望蛮文化特征,为后来的汉文史籍多所转述。《新唐书》卷二百二十二下《南蛮》载:

    又有望蛮者,用木弓短箭,镞傅毒药,中者立死。妇人食奶酪,肥白,跣足;青布为衫裳,联贯珂贝珠络之;髻垂于后,有夫者分两髻。6

    宋李昉《太平御览》卷七百八十九说:

   《南夷志》曰:望蛮外喻部落,在永昌北,其人长大,排持槊,前无强敌。又能用木弓、短箭,傅毒药,中人立毙。妇人跣足,以青为衣,联珂贝、巴珠,斜络其身。有夫竖分发为两髻,无夫者顶后为一髻垂之,地宜沙牛,角长四尺以来,妇人嗜奶酪。7

    《白孔六帖》卷十六、五十八,亦载望蛮妇人食奶酪,望蛮用木弓短箭的特点。《白孔六帖》为唐白居易原本,宋孔传续撰,书中所述望蛮文化习俗,明显是摘录自唐樊绰《蛮书》。
    汉文史籍中还有称为俭望蛮者,当属于望蛮中的一个支系。清冯甦《滇考》卷上《唐初经理滇中》说:
隋唐之间,南蛮久不通中国。各自为酋长。建宁以东,有东爨乌蛮,西爨白蛮。又其东有东谢蛮、南谢蛮,东谢之南有西赵蛮,皆在牂牁、兴古之间。其西为昆弥,即汉之昆明。以西弥河为境,在蜻蛉、弄栋之外,名号不一。有徒莫抵蛮、俭望蛮、白水西洱蛮。1

    唐贞观二十三年(649年)开蜻蛉、弄栋之事,宋郭允蹈《蜀鉴》卷十《西南夷始末下》有简略记载。唐朝遣将击西爨蛮,使俭望蛮等族群皆来内附,遂以其地置傍、望、监、求、邱五州,隶郎州都督管辖。“此唐初高祖、太宗,次第经理诸蛮之大略也。”2隋末唐初的俭望蛮,是分据滇中的族群之一。清乾隆《云南通志》卷三十《杂纪》载:

    阁逻凤遣昆州城使杨牟利,以兵胁西爨徙户二十余万于永昌城。东爨以言语不通,多散依林谷,得不徙。又爨蛮之西,有徒莫祇蛮、俭望蛮,南有东谢蛮、南谢蛮、西赵蛮等,皆隋末唐初,分据滇中地者。3
尤中先生认为“望”与“佤”同声,译写时可以通用,因此最早提出望蛮为佤族先民说。4唐代“望蛮”先民勇敢善战,他们在归附南诏政权之后,很快成为南诏军事力量的精锐,时人称之为“望苴子”,与唐代云南的“罗苴子”一样,以勇武彪悍而载于汉文史籍。唐樊绰《蛮书》卷四《名类》说:

    望苴子蛮,在兰沧江以西,是盛罗皮所讨定也。其人勇捷,善于马上用枪铲。骑马不用鞍。跣足,衣短甲,才蔽胸腹而已。股膝皆露。兜鍪上插牦牛尾,驰突若飞。其妇人亦如此。南诏及诸城镇大将出兵,则望苴子为前驱。5

    《新唐书》卷二百二十二上《南蛮》说:

    望苴蛮者,在兰苍江西。男女勇捷,不鞍而骑,善用矛剑,短甲蔽胸腹,鞮鍪皆插猫牛尾,驰突若神。凡兵出,以望苴子前驱,以清平子弟为羽仪。”6

    唐樊绰《蛮书》最早记载“望苴子”,从其分布区域可推测出自望蛮部落。唐樊绰《蛮书》卷六《云南城镇》载:

    柘东城,广德二年凤伽异所置也。其地汉旧昆州,故谓昆池。东北有井邑城隍,城西有汉城。土俗相传云是庄蹻故城。城之东十余里有谷昌村,汉谷昌王故地也。贞元十年,南诏破西戎,迁施、顺、磨些诸种数万户以实其地。又从永昌以望苴子、望外喻等千余户分隶城傍,以静道路。7

    史称“通计南诏兵数三万,而永昌居其一”。8居住在永昌的望苴子,占南诏政权军队的三分之一,则人数约有一万人的规模。唐代称“望蛮”为“望苴子”,是当时白蛮语的音译。唐樊绰《蛮书》卷八《蛮夷风俗》说:“言语音白蛮最正,蒙舍蛮次之,诸部落不如也。……苴,俊也。……言语并与白蛮不同。”9白蛮语所谓的“苴子”,即“俊杰”、“勇士”之意,“望苴子”则指望蛮中之勇士。综合唐代汉文文献的记载,可见“望苴子”为佤族先民之俊杰,是为南诏政权冲锋陷阵的勇士。
 
    二、宋元明时期的“蒲蛮”
 
    汉文史籍记载的“濮”、“滇”、“哀牢”,是云南历史上有影响的族群,佤族与其有着族源上的关系。明杨慎就提出“哀牢”即濮人之说,明杨慎《升庵集》卷四十八《濮人》称:“今按哀牢,即永昌濮人,今名蒲蛮,其色黑,折腰文面,是其饰也。濮与蒲字,音相近而讹尔。”1早在魏晋就有濮人的记载,晋常璩《华阳国志》称之为“闽濮”。晋常璩《华阳国志》卷四《南中志》载:“永昌郡,古哀牢国,哀牢山名也。……宁州之极西南也,有闽濮、鸠獠、僄越、躶濮、身毒之民。”2西晋太康中凯子祥迁南夷校尉,其子元康末为永昌太守,所管辖的南夷中有闽濮,闽濮在魏晋时期因属益州管辖,该族群因此受到巴蜀文士常璩的关注。

    魏晋时期还称“闽濮”为“黑僰濮”,《太平御览》卷七百九十一引晋郭义恭《广志》说:“黑僰濮,在永昌西南,山居”。3道光《普洱府志》卷十八载:“蒲蛮,又名蒲人,宁洱、思茅、威远有之。……古称百濮,……散处山林。”4学界认为汉文文献记载的“黑僰濮”、“蒲蛮”,指南亚语系孟—高棉语族佤-德昂语支的先民。在古代汉文文献中,“濮”还记载为“蒲”、“扑”、“卜”等,俗称为“蒲蛮”、“扑子”、“扑子蛮”。清乾隆《云南通志》卷四《建置》载顺宁府说:

    古百濮地,后讹濮为蒲,居多蒲蛮,地名庆甸,自宋以前,不通声教。元泰定间,始内附。天历元年,置顺宁土府,隶金沧云远路,领通宝州庆甸县大侯长官司,属云南行中书省。5

    永平县博南山蒲蛮的活动,在明代曾著称于汉文史籍。明谢肇淛《滇略》卷二《胜略》载:“博南山,在永平县西南四十里,一名金浪山。其巅又名丁当路,极险隘,乃蒲蛮出没之所。”6明天启《滇志》卷二《地理志》说:“西南四十五里曰博南山,一名金浪巅山,俗讹为丁当山,杨庄介公正之。陟降约三十余里,祟坡竣坂,委曲嶙峋,为西陲通衢,昔蒲蛮出没之所。”7

    其实宋元明时期较活跃的“扑子”、“扑子蛮”,早见于唐樊绰《蛮书》的记载,其分布地域亦在澜沧江一带。唐樊绰《蛮书》卷四《名类》说:

    扑子蛮,勇悍矫捷,以青裟罗段为通身袴。善用白箕竹弓,入深林间射飞鼠,发无不中。部落首领谓酋之酋,其土无食器,以芭蕉叶藉之。开南、银生、永昌、寻传四处皆有。铁桥西北边延兰沧江亦有部落。臣本使蔡袭咸通四年正月三日阵面上生擒得扑子蛮,拷问之并不语,截其腕亦不声。8

    唐樊绰《蛮书》卷六《云南城镇》载:

    铁桥城在剑川北三日程,川中平路有驿。贞元十年,南诏蒙异牟寻用军破东西两城,斩断铁桥,大笼官已下投水死者以万计。今西城南诏置兵守御,东城至神川以来,半为散地。见管浪加萌、于浪、传兖、长裈、磨些、扑子、河人、弄栋等十余种。9

    从分布地域我们可以推测,“扑子”当为望蛮支系的别称,这种推论可在唐代文献中找到依据。唐樊绰《蛮书》卷六《云南城镇》说:“自兰沧江已西,越睒扑子,其种并是望苴子。”10由此,“扑子”与“望苴子”、“望蛮”之间,就确乎有着同一族群的关系。

    明代徐霞客游历云南,也有路过蒲蛮山寨的经历。《徐霞客游记》卷十一下《西南游日记二十云南》载:

    路逆溯之,循北岭东坡而上,又二里,从岭北西向穿岰,是为虎坡。此坡由北冲东蒲蛮寨岭度脊西南下。

    十六日,平明,饭。……遂从中坡蹑峻,盘垂磴而上,曲折八里,冈脊稍平,有庐三楹,横冈上,曰茶庵;土人又呼为蒲蛮寨,而实无寨也。11

    清代编撰的《皇清职贡图》,更记载了蒲蛮的图像,并对其文化特征有简略描述。《皇清职贡图》卷七《顺宁等府蒲人》的图像释文说:

    蒲人,即蒲蛮,相传为百濮苗裔。宋以前不通中国,元泰定间始内附,以土酋猛氏为知府,明初因之,宣德中改土归流。今顺宁、澄江、镇沅、普洱、楚雄、永昌、景东等七府有此种。居多傍水,不畏深渊,寝无衾榻,食惟荍稗,男子青布裹头,着青蓝布衣,披毡褐,佩刀跣足。妇青布裹头,着花布短衣,长裙跣足,常负米入市,供赋税。1

    此百濮苗裔的蒲人,即为当今佤族的先民。清道光《云南通志稿》引《他郎厅志》说:“卡瓦,男穿青布短衣裤,女穿青蓝布短衣裙,均以红藤缠腰。耕种杂粮之外,佩刀持枪捕猎为食。在思茅者稀入城市,在宁洱者应役当差。”2所载宁洱即今普洱,此卡瓦与上述蒲人的服饰相同。

    顺宁府的蒲蛮以剽悍著名,史称虽蒙氏、段氏亦莫制。在明代的汉文文集中,多有关于云南绥靖蒲蛮的记载,文献中称之为蒲蛮、野蒲蛮、恶蒲蛮。明李东阳《明故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唐公墓志铭》说:“王忠文公名祎正。土官宗派,以定传袭,悯边兵贫,米价贵,则给以米,贱则易以银,时悉告便,蒲蛮弗靖,亲为榜谕,皆听命。”3明丘撰《重编琼台稿》卷二十《定兴忠烈王平定交南录》载:“是日,先遣鹰扬将军方政,游击将军王恕等,直抵富良江北岸嘉林县。是时左副将军,西平侯亦自云南蒙自县进兵,经野蒲蛮入境,都指挥朱濬等,夺猛烈关。”4明陆万垓《癸未春入觐南归重过新嘉驿池亭》诗及序曰:

    自永趋腾,经打板箐渡潞江,宿八湾。地势盘郁,炎瘴最深,中间有磨盘、风洞、高梨冈、分水岭、蒲蛮哨五十三参,皆危厓峻坂,猿啼鸟语之处,平生所未尝见者,用韵漫咏:石盘风洞几高低,箐恶蒲蛮杂汉大弓。转饷坐看民力尽,何时销甲尉陀西。5
    汉文史籍中记载的“蒲蛮”,即佤、德昂语支各族群。明谢肇淛《滇略》卷一载:

    顺宁府,古百濮地也。后讹濮为蒲地。曰庆甸,蒲人世据之,自古不通中国。元时内附,置顺宁府并宝通州庆甸县。6

    《明史》卷三百十三《云南土司》载:

    顺宁府,本蒲蛮地,名庆甸。宋以前不通中国,虽蒙氏、段氏不能制。元泰定间始内附。天历初,置顺宁府并庆甸县,后省入府。洪武十五年,顺宁归附,以土酋阿悦贡署府事。十七年,命阿日贡为顺宁知府。7

     元文宗天历元年置顺宁土府,其土官阿悦贡、阿日贡即为蒲人。《土官底簿》卷上《顺宁府知府》载:“阿日贡,云南顺宁府蒲人,本府土知府。洪武十九年故。本年,男猛哀承袭。二十一年故,次男猛吾袭,故。二十三年,猛丘袭。”8

    永昌历来为蒲蛮所居之地。《钦定大清一统志》卷三百八十引《滇程记》,亦记载永昌府的蒲蛮哨、丁当丁山等关隘,大约是明代为防蒲蛮而设立。
 
    三、明代的“古剌”与清代的“卡瓦”
 
    明清时期的佤族先民,在汉文史籍中又有“古剌”、“古喇”之称。明钱古训、李思聪《百夷传》载:“古剌,男女色甚黑。男子衣服装饰类哈剌,或用白布为套衣。妇人如罗罗之状。”9钱古训、李思聪撰《百夷传》,时间在明太祖洪武二十九年(1396年)至三十一年(1398年)之间。明朱孟震《西南夷风土记》说:“古喇,貌极丑恶,上下如漆,男戴黑皮盔,女蓬头大眼,见之可畏。”1明谢肇淛《滇略》卷九《夷略》说:

    哈喇,男女色黑如漆,不知盥栉。男子以花布为套衣,妇人以红黑藤缠腰数十围,产子以竹兜盛之,负于背。古喇,男女色黑尤甚,略同哈喇。2

    《西南夷风土记》、《滇略》,皆撰于明神宗万历年间(1573-1620年),明刘文徵天启《滇志》卷三十《羁縻志》说:“又有古喇,男女色黑尤甚,种类略同哈杜,亦类哈喇,居山,言语不通。”3天启《滇志》撰写于明天启年间(1621-1627年),其内容大抵沿袭《滇略》的记载。尤中先生指出:近代沧源县班洪一带的佤族自称“布剌”或“剌”,盖即明代“古剌”、“哈剌”名称的延续。傣族称佤族为“滚莱”,意思是“山上人”,而“古剌”显然是“滚莱”的同声译写之异。4

    我们注意到明代文献列举云南诸族群时,同时列举“蒲人”与“古剌”,此反映该称呼虽可涵盖佤族先民,但还具有相当的不确定性。明洪武二十年(1396年)钱古训、李思聪奉使缅国及百夷地,所撰《百夷传》记云南西南数千里的百夷说:“俗有大百夷、小百夷、漂人、古剌、哈剌、缅人、结些、吟杜、弩人、蒲蛮、阿昌等名,故曰百夷。”5明谢肇淛《滇略》卷九《夷略》亦记载说:
 
    其类有小伯夷、大伯夷、蒲人、阿昌、缥人、古剌、哈喇、缅人、结此旦、此夕、地羊鬼、哈杜、怒人、野人等名。然风俗大同小异,近来内地皆有其人,间有读书入庠者矣。6

    可见《滇略》亦大致沿袭《百夷传》的记载。清代汉文文献开始出现卡瓦的称呼,此为当时对佤族先民的明确指称。胡蔚本《南诏野史》卷下《南诏各种蛮夷》载:

    卡瓦,多在顺宁永昌二郡辣蒜江外,貌丑,性恶,猎人以祭。商贾出腾越州,入木邦者,必经其地。呼为卡利瓦,有生熟二种,生者劫掠,熟者保路。7

    清乾隆《云南通志》卷二十四《土司附种人》载:

    卡瓦,夷中之顽梗者也。永顺东南辣蒜江外有之,貌丑性恶,亦耕种,有寨落。红藤束发缠腰,披麻布,持利刃梭标于要路,窃伏劫掠。行商必结伴多人,兼有保护者乃敢过。今守御戒严,此风渐止。商贾凡出腾越,入木邦贸木棉者,必经其地。呼为卡利瓦。有生熟二种,生者劫掠,熟者保路。8
清光绪《永昌府志》卷五十七《种人》载:

    卡瓦,夷中之顽梗者也。腾龙境外有之,貌丑性恶,亦耕种,有寨落。红藤束发缠腰,披麻布,持利刃梭标于要路,窃伏劫掠。行商必结伴多人方敢过。有生熟二种,生者劫掠,熟者保路。9

    清乾隆《云南通志》将卡瓦与蒲人、哈喇、黑濮等种人并列。由刘毓珂等编撰于清光绪十一年(1885年)的《永昌府志》,亦同时并列记载蒲人、崩竜、犭栗犭粟、戛喇等族群。如此则显示清代卡瓦已从蒲人中单列,作为佤族先民的他称已具有相当的确指性。

    四、汉文史籍中所见的佤族宗教
 
    佤族先民的生活习俗和宗教信仰,从汉文史籍中亦可窥见大概。唐杜佑《通典》卷一百八十七《南蛮上》载,即最早记载黑僰濮的生活习俗说:
 
    黑僰濮在永昌西南,山居耐勤苦。其衣服,妇人以一幅布为裙,或以贯头。丈夫以榖皮为衣,其境出白蹄牛、犀象、琥珀、金桐、华布。又诸濮之域,皆出楛矢。1

    《通典》记载的尾濮、木绵濮、文面濮、折腰濮、赤口濮、黑僰濮等,都属于濮人之列。诸濮与哀牢地相接。明顾起元《说略》卷三《方舆下》说:“今按哀牢,即永昌濮人,今名蒲蛮。其色黑,折腰文面,是其饰也。”2明董难《百濮考》论永昌濮人风俗说:“诸濮地与哀牢相接。余按哀牢,即今永昌濮人,即今顺宁所名蒲蛮者是也。濮人之俗,用麂尾末,椎其髻,且好以漆饰面。”3

    清乾隆《云南通志》卷二十四《土司附种人》,详细记载黑濮的生活风俗说:

    所居多在威远、普洱江界之间。其人多黑色,男女皆徒跣,不勤洗涤,语言稍似西番。耕山力穑,颇知纺织,多作竹器,入市交易。男子剃发为辫,短衣着裤,善操弩矢。女子单衣,仅长尺,前不扣合,以彩布为桶裙。其裙蒙乳以至下体,又用五色烧珠,与海贝排串为饰,束于脐下。两耳穿孔,环以银铜锡。婚聘惟以牛银,丧服白布,葬即除之。其丧皆用木槽。4

    清鄂尔泰《恩乐县歌》,其中亦有吟诵蒲蛮风俗的内容,其歌曰:

    星连井鬼古荒服,蒙氏自王诏分六。马龙他郎甸殊名,通呼者岛夷所熟,更为猛摩隶银生。阿僰据之蒙日蹙,终唐迄宋六百年,蒙亡段继那能复。元至元间辖元江,阿哀阿罗归簿录。初授军民长官司,蒙统蒙鲁世夷目。……一种蒲蛮似摆夷,譬如五谷穜与稑。若非黑来黑台面目殊,直欲指马呼为鹿。5

    汉文史籍中所见佤族的宗教信仰,以佤族先民的占卜习俗记载较多。《百夷传》说诸夷:“无医卜等书。……有事,惟鸡卜是决。”6其中当包括佤族先民的鸡卜。明代镇康州佤族先民黑僰的鸡卜,在明谢肇淛《滇略》卷九《夷略》中有较详细的记载:

    镇康州蛮名石睒,在湾甸东南。黑僰所居,形恶体黑,以青白布为衣,跣足,荆棘中如飞。男子出,妇人闭戸静坐以待。有事签鸡骨,卜吉凶。病不服药,专祭鬼。死则剜木为棺殡之,坟上植一树为识,土田瘠狭,有无量、乌木龙二山,其产大药、鲜子、虫粦胆。7

    明刘文徵天启《滇志》卷三十《羁縻志》载镇康州:
 
    蛮本名石赕,在湾甸东南。东至云州,南至耿马,西至木邦。有无量、乌木龙二山,本邦出入必经之。夷号黑僰,形恶色黑,以青白布为衣,跃足荆棘中走如飞。男子出,妇人闭户,静坐以待。遇有事,签鸡骨卜吉凶。病不服药,专祭鬼。死则剖木为棺殡之,坟上植树为识。产水乳香、大药、鲜子、虫蛇胆。8
明李贤《明一统志》卷八十七镇康州“风俗卜用鸡骨,病专祭鬼”条之注释说:

    僰蛮形恶体黑,以青白布为衣,跣足荆棘中走如飞。男子出,妇人闭户静坐以待夫至。遇有事,籖鸡骨卜吉凶。病不服药,专务祭鬼。死则刳木为棺殡之,坟上植一树为识。9
 
    清康熙《永昌府志》卷二十四载:“镇康州……彝号黑僰……遇有事,鸡骨以卜吉凶,有疾病不知服药,专事祭鬼。”10明都督沭璘《滇南即事三首》之二吟诵滇南蒲蛮风俗,有“问岁占鸡骨,禳凶瘗虎皮”之句。11明童轩《清风亭稿》卷五《滇南即事四首》诗相同,可知此诗实出于明代诗人童轩手笔。
明谢肇淛《滇略》卷九《夷略》关于佤族先民占卜习俗的记载,为后世史籍所承袭。而“病不服药,专务祭鬼”之说,则是汉文史籍对西南少数民族宗教祭祀的常见记载,这反映佤族先民盛行原始宗教,保留着古朴的原始宗教信仰。《百夷传》记载佤族先民的宗教信仰说:“戛里境上诸夷,风俗虽异,然习百夷所为者多。夷人无阴阳、医卜、僧道之流,事无大小,皆以鸡骨占凶吉。无推步日月星辰缠次之书,不知四时节序,惟望月之出没以测时候。人病则命师巫于路旁祭鬼而已。”12此更说明在西南少数民族中,佤族先民由于历史地理的因素,较少受佛教、道教的影响,是原始宗教信仰习俗保存较为完整的族群。

    关于佤族先民的占卜习俗,汉文史籍仅是传闻性的概略记述,而相关民族志资料对此有详细记录。李仰松《西盟县宛不弄寨佤族的鸡骨卜》一文,记述西盟佤族自治县宛不弄寨佤族的鸡骨卜说:“先由主人捉一只小鸡,向魔巴(巫师)说明自己占卜的事由,并由魔巴准备好一口小锅(内盛水),一碗米,生姜、食盐和一片芭蕉叶,将这些东西带到寨门外‘做鬼’(驱鬼)的地方。魔巴这时用随身携带的刀子削四根象针一样细的竹签和一根刺鸡的竹签。”“待以上的准备工作做好,魔巴嘴里一边念咒语,一边将小鸡刺死,接着抽出小鸡的两根股骨,剔去上面附着的筋肉,按左肋骨在左,右股骨在右的规定,把两根股骨的下端捆起来,呈一‘V’字形,然后将削好的竹签插入股骨上的小孔”。“魔巴念完咒语,同时在股骨的小孔上都插上竹签之后,即占卜鸡卦以示征兆”。征兆共有十六种,即吉兆八种,凶兆八种。13

    土主信仰在西南少数民族中流播较为广泛,汉文史籍对佤族先民的土主崇拜亦有记录。明谢肇淛《滇略》卷四《俗略》载:

    永昌以正月十六祠大官、小官庙,夷汉皆往会祭,有水旱,官亦往祷。庙在哀牢山下,其神题大官曰“大定戎方天下灵帝”,小官曰“大圣信苴利物灵帝”,不知何神。张志淳曰:“此必蒙氏世隆僭号时,即其始祖生长之地而祠之也。”相传大官为叔,小官为侄,其塑像冠服,皆与蒲蛮同。14

    葫芦神话是西南少数民族传世神话之一,各族群中有内容风格不同的神话传说。佤族民间的“司岗里”神话,叙述的是葫芦(“司岗”)造人的故事。葫芦神话在原始宗教信仰中具有神秘色彩,佤族“司岗里”的葫芦神话,折射反映出佤族先民的原始宗教观念。“司岗里”神话的广泛流播,以致汉文史籍有葫芦国之记载。《清朝文献通考》卷二百九十六《四裔考》说:“葫芦国,一名卡瓦,界接永昌府东南徼外。历古以来,未通中国,亦不为缅甸所属。地方二千里,北接耿马宣抚司,西接木邦,南接生卡瓦,东接孟定土府,距永昌府十八程。”15《清朝文献通考》撰于清乾隆五十二年(1787年),其关于佤族“葫芦国”的记载,说明清初“司岗里”神话,已在西南地区汉语语境中流播,因此才会收录于《清朝文献通考》之中。汉文史籍中“葫芦国”名称的来源,是汉族文士对佤族“司岗里”神话的客位记录。
 
    当今佤族族名确立于1963年,当时根据本民族大多数人的意愿,国务院批准将卡瓦改称为“佤族”,由此佤族正式成为56个民族之一。唐代的“望蛮”、“俭望蛮”与“望苴子”,宋元明时期的“蒲蛮”,明代的“古剌”与清代的“卡瓦”,从汉文史籍对佤族先民记载的演进,大致反映出佤族历史文化的轨迹。清乾隆《云南通志》卷三十《杂纪》论云南各族群说:“九爽十睑,制异周官,隗构支留,文须重译。”6历史上佤族先民在不同时代的他称,正是“文须重译”的结果。从人类学观点看来汉文史籍记录的佤族先民的各种称呼,其实都是汉族文士以客位立场的他称。汉文史籍中关于佤族历史及其宗教信仰的记载,客观反映出历史上汉文化语境中的佤族。唐宋以来汉文史籍所载佤族先民的活动,展现出汉族文士及汉文化视野中的佤族印象,佤人确为中国西南地区一个历史悠久、勤劳勇敢的民族。
 

注释:
 
1 [唐]杜佑撰:《通典》,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1003页。
2 《文渊阁四库全书》第964册第376页。
3清乾隆《云南通志》卷二十九之十二,《文渊阁四库全书》第570册第625页。
4 《文渊阁四库全书》第570册第243页。
5 《云南通志》卷二十九之十三,《文渊阁四库全书》第570册第684册第685页。
6 [明]钱古训撰,江应梁校注:《百夷传校注》,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108-109页。
7 《文渊阁四库全书》第494册第232页。
8 《续修四库全书》第682册第482页。
9 《文渊阁四库全书》第473册第850页。
10 [清]罗伦修,李文渊纂:[康熙]《永昌府志》,清康熙四十一年(1702)刻本。
11 《云南通志》卷二十九之十四,《文渊阁四库全书》第570册第692页。
12 [明]钱古训撰,江应梁校注:《百夷传校注》,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152页。
13云南省调查组编:《佤族社会历史调查(二)》,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226-230页。
14 《文渊阁四库全书》第494册第138页。
15 王云五主编:《清朝文献通考》,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年3月,下册第7458页。
16 《文渊阁四库全书》第570册第719页。
 
                 (本文转载自:作者新浪博客(2007-04-22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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