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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禄国对满族萨满类型的研究与相关反思
发布时间: 2015/11/26日    【字体:
作者:于洋
内容提示:史禄国(S.M.Shirokogoroff)(以下简称史氏)是满族萨满教调查研究史上一位颇有建树的学者。他的满族萨满教调查于1915年至1918年期间展开,史氏在黑龙江瑷珲地区(今黑龙江省黑河市)进行了长达18个月的田野工作,随后又对东北其他地区以及北京的满族人进行短期调查,其研究成果主要体现在他的著作《通古斯人的心智丛》[1]中。尽管满族萨满教研究只是史氏通古斯学[2]的构成部分,他却因此呈现了弥足珍贵的满族萨满教调查资料,触及了满族萨满教的一般理论。关于满族萨满的分类问题,是史氏满族萨满教研究的重要议题之一。本文在对史氏满族萨满分类研究进行介绍的基础上,结合我们关于满族萨满的历史文献与实地调查,尝试就其中的一些问题进行讨论。
关键词:  史禄国 满族 萨满  
 
 
一、萨满的类型
 
满族萨满依托氏族(莫昆)组织而存在,可分为“包衣滚”(满语,家族的)萨满和“安巴”(满语,大)萨满,前者为祭司型萨满,后者为巫师型萨满。
 
(一)包衣滚萨满
 
史氏的调查发现,包衣滚萨满不具备“掌控”神灵的能力,他们通晓固定的祭祀方法,负责主持祭祀氏族神灵的特定仪式。在满族人的观念中,每一成员都与所属氏族的神灵系统紧密相连。“有多少莫昆,就有多少神灵群”,[3]只有通过懂得氏族仪式或典礼的包衣滚萨满,氏族神灵赐予的佑护才能施予族人。
 
包衣滚萨满由莫昆大会认定,候选者从熟悉氏族仪式与传统的人员中产生。在不同的满族氏族中,包衣滚萨满的数量不一,个别氏族多达十几位。不过,每个氏族中只有一位包衣滚萨满承担主祭人的角色。如遇主祭萨满去世,或因为年老不能为氏族服务的情况,人们会在氏族的秋祭活动中选出继承人。[4]
 
在不同类型的献祭仪式中,包衣滚萨满须保证仪式程式和唱词的准确性。每个氏族的包衣滚萨满都有记录仪式唱词的手抄本,这些文本一般不记录仪式细节,后者主要通过萨满的口头传统进行传承。在史氏调查期间,他发现不同氏族的仪式各具特色,形式不一。在义和团运动中,一些氏族萨满文本丢失,伴随着满语知识的遗忘,仪式难以恢复,因此退化为没有任何祈祷的简单跪拜。而有些氏族则没有遇到上述情况,仪式得到了维系和延续,内容丰富者长达几天才能完成。
 
此外,包衣滚萨满承担决定氏族分裂的社会角色。当一氏族分裂为可通婚的两个氏族时,他们会采取一种“宗教形式”,象征性地将氏族神灵的神位分开。只有通过该仪式,被分裂的两个氏族才可以通婚。在日常生活中,包衣滚萨满要处理氏族神灵和外神之间的关系,他们会采取特定的仪式手段,防止氏族之外的神灵与氏族神灵相混淆,享受氏族神灵祭品。满族人认为,如果发生此类情况,氏族神灵的善意活动可能会因此终止。
(二)安巴萨满
 
与包衣滚萨满相比,安巴萨满具备进入迷幻(extasy)状态的能力,掌控一定数量的神灵群。根据史氏的调查,满族的安巴萨满为神抓萨满。长期以来,满族人厘定并传承了选择安巴萨满的文化传统。一般情况下,回到氏族中抓萨满的神灵为已故的萨满祖先,安巴萨满候选人被“相中”后,会表现出成为萨满的典型征兆,如躲避阳光、坐在地上或者炕上沉默、突然哭泣或歌唱、离家一段时间并返回、爬树并且跳跃等。
 
如遇此类情况,莫昆大会要讨论候选人是否具有承担萨满的资格,讨论的内容包括萨满候选人的道德、掌握传统的能力等方面。候选人被认定后,由有经验的师傅萨满教导,学习内容涉及氏族的萨满教传统知识以及仪式细节。满族人相信,在这一过程中,候选人会从萨满祖先处获得助手神灵,并逐渐掌控这些神灵。一段时间过后,安巴萨满要举行一次由全部氏族成员参加的认定仪式。只有通过此仪式,其萨满资格才会得到氏族的认可。
 
在认定仪式中,有两项内容比较重要。第一,萨满要记住氏族神灵的名字和细节;第二,萨满要能够掌控“冷”和“热”的技能(如跑火池、钻冰眼等),氏族内部会有一些检验者负责对萨满的表现进行评判。通过检验的新萨满,仪式结束后要向所领神灵进行一次献祭。需要说明,在史氏调查时期,并非每个满族都有安巴萨满,大多数氏族只有包衣滚萨满。[5]因此,满族的安巴萨满虽然是氏族的萨满,但也会为那些“扣香”(即没有神抓萨满)的氏族服务,收取一定的报酬。
 
安巴萨满的社会作用多为“治疗”,主要处理灵魂失调、驱赶附身邪魔等问题。他们运用萨满教的神灵与灵魂“理论”,寻找人们所遇“病”和“事”的原因,并予以恰当的解释。然后,安巴萨满会在萨满助手的配合下,举行以迷幻技术为核心特征的仪式,氏族或地域社会的全体成员都需要参加,仪式的目的是恢复病人的心智平衡。此外,安巴萨满的“治疗”手段还包括占卜、预测等巫术方式。
 
 
 
二、神灵结构
 
        史氏认为,虽然“万物有灵论”为满族萨满教的存在创立了根本条件,[6]但并非所有神灵信仰现象都是萨满教式的。根据调查,史氏发现满族萨满与特定类型的神灵群发生关联,两类萨满的神灵群分别有各自的结构逻辑。其中包衣滚萨满所祭的神灵群“包衣滚窝车库”(满语,家神)通过“日路与夜路”而组合,安巴萨满的神灵群“安巴窝车库”(满语,大神)则符合“巫祖祖先神”[7]的结构模式。
 
(一)包衣滚窝车库:日路和夜路
 
在满族人中,包衣滚萨满所祭的神灵群为包衣滚窝车库,被视为氏族的祖先神。史氏强调,“满族人和汉族人祖先神灵系统的区别是本质性的”。[8]满族的氏族祖先神与一般理解的祖先敬仰是两个有区别的类型,“前者是灵魂观念占有主导位置,后者是祖宗世系观念占有主导位置”。[9]
 
为了阐明上述观点,史氏介绍三个满族姓氏的包衣滚窝车库:[10]
 
1.安巴五色哈拉:日路神灵(天子、金佛、奴干祖先、撮哈章京);夜路神灵(尼爱安楚兰、苏禄西雅路、飞鸟神、莫莫格—所莫格、九位神灵)。
 
2.萨克达哈拉:日路神灵(白山主、山珠嫩都、奴嫩祖先、撮哈章京、瞒尼色夫、菩萨、如来、九位贝子);夜路神灵(纳乐纳拉库、纳尔浑安楚、夫妇神)。
 
3.瓜尔佳哈拉:日路神灵(撮哈章京、天子、金鹰太色、伊尔塔目色夫、尔塔目色夫、天子);夜路神灵(白胡子老头、新撮神群、驼背老妇)。
 
   根据史氏的调查,在满族的包衣滚窝车库中,一部分神灵是具有血缘祖先来源的,另一部分是非血缘祖先来源的保护性神灵。在满族人的观念中,“这种具有祖先来源和非祖先来源的神灵都是祖先,并且彼此紧密相连、不能分离”。[11]史氏介绍,满族人中只有一部分血缘祖先的灵魂能够成为守护性神灵,他们所扮演的功能不像“祖先”那样,而是和其它神灵的重要性相同;各氏族会不断地将一些值得关注的祖先不断选择出来,不顾彼此间的联系用象征的方式进行表达(如木制神偶、丝绸条、神图)。
 
   非祖先来源的神灵则是保护性的神灵,通过史氏的民族志材料,我们发现,满族各氏族的包衣滚窝车库的保护性神灵是多元而复杂的。在这些神灵中,有些神灵是借用而来的,如佛、菩萨等;有些神灵是从古老的满族文化中继承下来的,如飞鸟、鹰等;还有些神灵不是氏族的祖先,这些神灵为不同氏族所共享,具有地域性、民族性,如撮哈章京、色夫群体,还有一些神灵为某个氏族所独有。需要说明的是,在史氏的调查材料中,佛满洲氏族的包衣滚窝车库神灵复杂多元,而新满洲氏族(这些氏族往往有安巴萨满的延续)的包衣滚窝车库则相对简单,甚至有的氏族仅包括日路神灵,没有夜路神灵。
 
(二)安巴窝车库:主神和助手神
 
    安巴窝车库是萨满掌控的氏族神灵,在氏族的安巴萨满间代代传承。在史氏调查期间,这些神灵被萨满记录在特定的文本上,人们多用水彩绘制的神图来表示这组神灵。除了一少部分佛满洲氏族外,安巴窝车库更多见于保持传统萨满教形态的新满洲氏族中。
 
    安巴窝车库有独特的结构逻辑。我们以史氏所描绘的科尔嘎氏族(新满洲氏族)的神图为例。该神图按上下排列的顺序,共分为11行,每行为一组神灵群。每一神灵群中有主神,主神为氏族已故的萨满灵魂而成,其它神灵为该萨满的助手神灵。具体如下:
 
第一行:主神(阿格朱兰萨满,总神灵头);助手神灵(阿格扎那阿哥、查格扎那瞒尼、阿尔苏兰阿哥、额尔德木嘎何勒、阿朱兰阿哥、萨林珠格格、色林珠格格。
 
第二行:主神(巴兰萨满);助手神灵(阿扎兰贝色、阿骨达阿哥、朱禄莫日根、多霍洛阿哥、杜尔吉勒杜图阿哥、阿尔古三瞒尼、色色勒库阿哥、额林珠格格、卧林珠格格、英吉尔格格、京吉尔格格)。
 
第三行:主神(色依门珠萨满);助手神灵(代夫妈妈、青蛇、白蛇、金色鲤鱼、银色鲤鱼)
 
第四行:主神(安巴代敏萨满);助手神灵(小鹰神、黑鹰神、花鹰神、猎鹰神、凶猛的雕神、苍鹭神)
 
第五行:主神(扎吞阿萨满);助手神灵(色勒图阿哥、色冷泰阿哥、折尔古勒瞒尼)
 
第六行:主神(色勒瞒尼);助手神灵(阿格占贝色、色尔古达阿哥、爱苏尔达阿哥、贝苏尔达瞒尼、萨尔浒达阿哥)
 
第七行:主神(色博混萨满);助手神灵(色勒莫日根、色勒色尔图、色勒色林珠)
 
第八行:主神(英格尔吉萨满);助手神灵(霍尔霍达阿哥、依姆尊妈妈、两个姑娘色夫)
 
第九行:主神(乌昆朱萨满);助手神灵(特姆图格阿哥、纳尔虎阿哥)
 
第十行:主神(卡兰阿萨满);助手神灵(吉勒尔吉阿哥)
 
第十一行:主神(那依珠兰萨满);助手神灵(阿利勒瞒尼、苏烟拉瞒尼、阿利勒瞒尼、方卡拉瞒尼、龙、蛇、金色、银色的鸟神)
 
    根据史氏的调查,满族各氏族都信仰萨满共同的巫祖“撮哈章京”(满语,军队头目),认为该神灵是满族萨满教的缔造者,各氏族的第一位萨满由撮哈章京所选,“每一个萨满的襄助精灵或助手神灵都很多,据说由萨满的庇护者即巫祖所赐”,[12]因此形成了安巴窝车库的“巫祖祖先神结构”。
    在上述神群中,不同神灵承担各自的功能。如代夫妈妈负责治疗儿童疾患,色伊门珠萨满负责检查萨满仪式的准确性、多霍洛阿哥帮助萨满将死者的灵魂送到阴间、额林珠格格负责治疗妇科疾病,那伊珠兰萨满能够寻找疾因等。此外,萨满在瞒尼神、色夫神附体后,表现出如操纵火,运用刀、剑、矛的特殊技能。动物神灵附体后,萨满会模仿动物的行为特征。
 
    史氏考察了安巴窝车库的神灵来源。除了主神萨满多为氏族中已故的萨满祖先外,助手神灵的来源是多元的。其中有些神灵属于满族自身的文化传承,有的则借自汉人、北通古斯等。从传统的意义上看,安巴窝车库的神灵群具有弹性,安巴萨满新掌控的新神灵可以不断被添加到窝车库谱系中,同时也有一些旧神灵不断为人们所遗忘。但随着满语知识的引进,神灵被记录到文本上,因此出现固定化的趋势。
 
三、知识、仪式与社会地位
 
       根据史氏考察,在满族的氏族生活中,两类萨满分别掌握并传承不同类型的知识,负责主持各自的仪式,他们在氏族社会生活中的地位也显然不同。
 
(一)包衣滚萨满的情况
 
    包衣滚萨满为主持仪式的祭司,其功能主要体现在各氏族至少三年举行一次的秋祭活动,时间在每年入冬时节,目的是感谢氏族神灵的护佑。[13]
 
    在仪式内容上,秋祭祀主要包括西墙祭祖(包衣滚窝车库)与祭天。[14]其中祭祖的仪式较为隆重,包括祭祀糕点,献猪等程序。史氏介绍,在仪式过程中,日路神灵和夜路神灵需要分开祭祀。其中日路神灵需要在白天祭祀,夜路神灵需要在夜晚祭祀,两组神灵不“见面”。在祭品上,日路神灵走的是“佛”路,只需供上糖果和糕点以及煮熟的肉类;夜路神灵走的是“血”路,需要献祭牲血。对于一些佛满洲氏族的夜路神灵,需要在闭户熄灯的情况下祭祀,人们认为这些神灵只有在黑暗的环境中才能降临,这种形式即为“背灯祭”。
 
    在仪式过程中,包衣滚萨满穿长衫、系神裙、戴腰铃,一边击鼓,一边展演特定的仪式动作,唱诵文本中的神词。由于此类仪式的高度程式化,萨满在仪式中几乎没有什么情感要素。不同氏族萨满的唱词内容大同小异,主要包括“请求神灵降临享祭,保佑氏族成员没有灾病、头清眼明、子孙昌盛、马俊牛肥、平安幸福”等。
 
    次日早上,包衣滚萨满还会进行简单的祭天仪式,祭祀对象为“阿布卡恩都里”(满语,天神)。[15]祭天仪式相对简单,参与人员不多,于房屋外立杆献祭。人们会在院中的五块石头上支起一口锅,然后杀猪献祭。包衣滚萨满不穿神服,念诵很短的神词,仪式持续的时间很短。仪式后所剩的泔水和猪骨等杂物要收集起来扔到远处。
 
    在满族人的观念中,包衣滚萨满往往具有较高的社会地位,受到族人的尊重,成为包衣滚萨满是一种荣耀。氏族的莫昆大会,会邀请有经验的包衣滚萨满参加,他们的意见受到氏族成员的广泛重视。
 
(二)安巴萨满的情况
 
    安巴萨满掌握神灵理论方面的知识,主要包括对神灵的辨认、转移、支配等。在“治疗”实践过程中,萨满要借助穿着特定服饰、运用神器等建构并象征萨满教的观念世界。萨满服饰包括外套、长衫、腰铃以及铜鸟饰神帽;神器除抓鼓和铜镜外,还有木制作的箭、矛、三叉戟、战斧等,当瞒尼神群、巴图鲁神群以及其它神灵时,萨满会用到这些器具。
 
    根据史氏的总结,安巴萨满的治疗仪式主要遵循以下的逻辑:他们会记录下病人的所有症状,然后决定是否有能力对病人施予治疗。如果是纯粹病理学现象,萨满会拒绝治疗,并建议病人寻求职业的医生。如果是神灵或灵魂的原因致病,萨满会采取具体的仪式手段进行治疗。大致可以分为以下两种情况:(1)如果病人处于如恐惧、生气的心理状态,萨满不会求助神灵,可能会通过击鼓等简单的仪式手段“唤回”病人的灵魂;(2)大多数情况下,萨满的治疗都需要通过干预神灵的方式达到治疗目的。
 
    萨满往往通过判断神灵的“路”来确立治疗手段,这些路一般包括“萨满卓尔滚(萨满路,认为是邪恶萨满利用神灵造成伤害)、“胡图卓尔滚”(鬼路,一般认为是一些不重要的杂神造成的)、“普彻格胡图卓尔滚”(病人在幻觉或梦境中遇见的死者灵魂)、“萨嘎拉卓尔滚”(没有被正常埋葬的神灵)、“玛法里卓尔滚”(一般认为是狐狸、黄鼠狼、蛇等精灵所致)、“普彻格萨满卓尔滚”(已故萨满的灵魂)等。[16]
 
    在仪式过程中,萨满会在神灵附体或灵魂出游的情况下,借助所掌控神灵的帮助达到以下几种目的:(1)与神灵或灵魂做斗争;(2)将灵魂送往下界;(3)将神灵引致神偶,并送走;(4)到下界取回被抓走的灵魂。
 
    安巴萨满在氏族社会中处于边缘地位。一般情况下,他们出无奈,才会选择当萨满。安巴萨满不求回报地为族人服务,因此他们的家庭往往是贫困的。在从事萨满活动过程中,他们不断受到氏族成员的批评和检验。不难看出,安巴萨满的一生是充满艰辛的、持续自我牺牲的过程。
 
 
 
四、满族萨满文化丛的历史与功能
 
    关于活态文化丛的民族志研究,史氏主张从历史和功能两个方面进行勘察。[17]在呈现满族两类萨满文化丛的基础上,史氏考察了其 历史起源、变迁及功能。
 
    在民族学传播学派的影响下,史氏将满族萨满教起源归因于佛教的刺激,这一观点已遭到了很多学者的否定。不过,对于包衣滚萨满文化丛的产生,史氏却提出了有启发的见解。他认为,在满族萨满的两组文化丛中,安巴萨满文化丛是满族传统萨满教的传承与延续,而包衣滚萨满文化丛则是相当晚近的派生现象,并非真正意义上的萨满教。
 
    在时间上,史氏认为包衣滚萨满文化丛的产生不会早于18世纪,其产生主要源于官方力量的推动。通过与北通古斯人(鄂伦春、鄂温克)血缘祖先信仰比较,史氏认为满族古老文化中的祖先信仰并不重要,它是一个十分宽松的概念。但在满族人入关后,与汉人群体文化的逐渐相遇、密切互动,满族人发展出建构自身氏族祖先神灵系统的需要,他们在萨满信仰基础上,从不同途径选择出一些神灵确定为氏族神灵,从而行成包衣滚窝车库及相关仪式行为。尤其是清乾隆年间(1747年)颁行的《钦定满洲祭神祭天典礼》对满族民间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满族各姓包衣滚萨满的祭仪与“典礼”的内容和程式大同小异。
 
    史氏注意到,满族文字系统的发明,导致满族萨满教文本化、程式化倾向,使其实践逐渐失去灵活性、变异性,造成了满族萨满教的“仪式主义”。不过,即便如此,作为满族传统萨满教内容的安巴萨满文化丛,仍然在某种程度上得到了延续,史氏对该文化丛的功能进行系统的说明。在史氏看来,满族萨满教的主要含义,存在于它与社会功能的联系之中,这需要回到满族人的日常生活语境中进行研究。与大多数功能学派的研究者一样,他主张在满族萨满教的原初背景中对其本质进行理解。[18]
 
   完整的、系统的方法是史氏萨满教研究的基本原则。他的满族萨满教始于对满族人心智丛(psychomental complex)的考察,认为它是满族人对周围环境的心理和精神反应,具有保障满族人作为整体生存的功能。满族人的心智丛与物质文化、和社会组织构成一个平衡体系,人们的概念、认知、民俗、艺术都与其有关。史氏认为,满族人的萨满教是其心智丛不可分割的一个部分,他源于人们对神灵和灵魂存在的假设,安巴萨满实践在此基础上衍生出来。那么它在满族人的生活中有何作用呢?史氏做出了回答。
 
    史氏调查发现,满族社会中会经常出现“精神紊乱”现象,从而使氏族或地域社会陷入心智失衡的状态。他认为,这些“精神紊乱”现象的原因并非病理学的,而是社会文化原因所导致的,这些原因包括满族人的频繁迁徙、季节环境的变化、流行性的疾病、氏族组织的裂变与重组、尤其是族际环境的压力。但就主位的观点而言,满族人并不能认识到上述原因,从而通过神灵的方式对上述原因进行象征性的理解。
 
    在满族人看来,安巴萨满能够运用所掌控的神灵对造成“精神紊乱”的神灵进行“镇压”。在具体的仪式活动中,安巴萨满通过特殊的着装以及相关器具,将仪式参与者带入到人神交往的实在意义域之中。在迷幻或旅行的过程之中,安巴萨满有压制自己正常意识状态的能力,使精神活动进入一连串的特殊秩序之中,通过象征性的仪式展演,运用暗示、催眠、自我提示、迷幻等心理学手段,对“病人”和观众进行有意或无意的影响,恢复个人或群体的心智失衡状态。
 
在史氏那里,萨满教不是一种宗教,而是一个心理—治疗系统。安巴萨满实践的目的,在于防止氏族心智生活的紊乱。史氏强调,“萨满不是骗子,也不是精神病患者,这类人必须在身体和精神上没有缺陷,发挥正常的神经以及‘心理’功能,要不然的话,身体上的疾病会影响到自我控制,神经缺陷会将一般性的迷幻变成一种神经刺激”。[19]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说,史氏将满族安巴萨满理解为氏族心智生活的“安全阀”。
 
    在此基础上,史氏延伸了对满族萨满功能变迁的看法。他注意到,汉人社会中的“四大门”信仰传入满族,类似于安巴萨满的巫师开始在满族人中活动,这带来了对安巴萨满的功能性替代。因此,史氏的结论是,安巴萨满文化丛将逐渐消失,但“新的类似于萨满功能的心智丛会在新的民族环境下出现”。[20]
 
总结与讨论
 
    学术史的追溯可以不断增强学科从业者的问题意识。虽然史氏的满族萨满教研究初版迄今已整整80年了,但它对今天中国的萨满学建设仍然多具意义。通过对史氏萨满分类研究的探索,我们认为,史氏从以下几个方面为我们丰富满族萨满教研究视域提供了借鉴,并开启了一些建设性对话的契机。
 
    史氏反对将族群单位信仰生活的方方面面都理解为萨满教现象的“模糊化”定义,他运用民族志的研究方法,按照满族人的文化观念去理解其生活的全部事实和现象,进而廓清萨满教在族群信仰生活中的边界与位置,建构了满族萨满文化丛的两种“理想类型”,为我们理解满族萨满教提供了基本的参考框架。
    但是,根据我们的田野考察,这两组文化丛之间的对立并非是绝对的,在具体实践中,两者往往相互缠绕在一起的。我们以对满族石姓、罗关的萨满教考察为例。我们调查发现,满族石姓至今保持着包衣滚萨满和安巴萨满两类萨满传承,不过两者的实践活动往往会出现相互交叉。例如,在石姓的秋祭活动中,安巴萨满也会参加,负责祭祀安巴窝车库。在祭祀的过程中,安巴萨满要戴鸟制神帽,进入迷幻状态,与充当萨满助手包衣滚萨满进行互动,仪式过程是高度程式化的。[21]在石姓没有安巴萨满时期,会选出一位“西兰不哈萨满”(满语,接续萨满)来承担这一角色,[22]保持相关知识传统的连续性,待“神授”的安巴萨满出现时,接任这一仪式角色。与石姓不同,我们调查的罗关已经“扣香”,只有包衣滚萨满的传承。不过,罗关包衣滚萨满的功能往往超出史氏所描述的界限,他们在家祭仪式中会出现迷幻现象。在一些特殊的情况下,他们通过占卜、祈祷等方式干预氏族神灵,对族人进行“治疗”。
 
    值得注意的是,史氏忽略了满族秋祭中的另一个祖先神系统,即家谱祖先系统。[23]根据我们的研究,满族民间的修谱活动并非久远,大约是在康熙年间,雍正帝曾对此大加鼓励,乾隆帝时达到高潮,雍正十三年,乾隆帝刚刚继位,就曾下令修纂《八旗满洲氏族通谱书》,历时10年完成,《通谱》问世以后,满洲家族纷纷效法,兴起修谱热潮,几乎一族一谱。因此,祭祀家谱上的历代祖先也被整合到满族人的秋祭活动之中。
 
      “对于一项学术研究的估价,须先看看那时的学术环境及学术背景究竟怎样”,[24]这是对研究者本人最基本的尊重。虽然史氏认识到考察满族萨满文化丛历史的重要性,但由于不通晓满文、汉文,他没有能力对与满族萨满教相关的历史文献予以研究。因此,在史氏的文本中,除了提及《钦定满洲祭神祭天典礼》外,缺少对清入关前官方对满族萨满教改革、以及清代官方志书记录的萨满祭祀内容的关注。
 
    在一定意义上,这导致史氏在满族萨满教变迁问题的理解上不免存在一定的偏颇。对于包衣滚萨满文化丛的产生,史氏认为主要出于与汉人互动而引发的建构满族认同建的需要。但从萨满教自身的发展规律看,包衣滚萨满文化丛的产生也符合萨满教国家化过程的一般发展规律。民族统治者为了维护封建集权制,必须限制甚至禁止萨满领神行为,防止萨满与皇帝分权。因为国家宗教的主要功能是维护统治阶级的利益与现存社会秩序,所以乾隆通过颁布《钦定满洲祭神祭天典礼》来强化这种功能。这是推动清代社会满族萨满教变迁的基本动力,也是包衣滚萨满文化丛产生的更为根本的原因。
    史氏的满族萨满教研究,并非仅仅根据满族人的分类,静态地记录满族萨满教的典型文化要素,做萨满教结构学和形态学的研究,他更关注的是萨满教文化丛的实践过程,将其置于文化整体观的视野中,理解和说明该文化的作用。这种萨满教研究思路,无论对于我们理解不同历史阶段的满族萨满教文化,还是评估现实生活中的活态萨满教现象,都是有所助益的。
 
    无论如何,史氏将满族萨满划分为“包衣滚萨满”和“安巴萨满”两种类型,指出围绕两者所形成的典型文化要素,并在满族整体文化语境中对萨满活动的历史和作用做出系统说明。虽然他对满族萨满教的历史考察有所欠缺,但其萨满教研究的民族志方法、功能论立场是值得借鉴的。
 
 
 
 
 
注释:
 
[1]本书的英文信息为:Psychomental complex of the Tungus, by S.M. Shirokogoroff, London: Kengan Paul.Trench.Truhner. &CD.LTD, 1935.
 
[2]国外学界将满—通古斯语诸民族人群统称为“通古斯人”,将对通古斯人研究的学问称为“通古斯学”,史禄国是国际公认的通古斯学研究权威。
 
[3] [俄]史禄国:《满族的社会组织》,高丙中译、刘小萌校,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70页。
 
[4]根据笔者的调查,在满族民间,这类继承人的培训活动被称为“学乌云”或“抬神”。第一种方式是在家族(莫昆)中选出聪明伶俐、身体健康的未婚男性青年,由有经验的老萨满负责教授祭祀方面的知识,学成之后的承认仪式被称为“落乌云”;第二种产生机制被称为“抬神”,这种情况多发生在生病的男童之中。他们的父母于氏族神灵前许愿,如若男孩病好,将于日后的某一个时期完成“抬神”仪式,成为包衣滚萨满,于神前服务。
 
[5]根据史氏1915年的调查,整个瑷珲地区的满族人中,只有10位安巴萨满。
 
[6] [俄]史禄国:《北方通古斯的社会组织》,吴有刚、赵复兴、孟克译,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566页。
 
[7]参见孟慧英:《东北地区少数民族萨满教信仰中的祖先神》,《民族研究》,2009年第6期。
 
[8] S.M. Shirokogoroff,Psychomental complex of the Tungus, London: Kengan Paul.Trench.Truhner. &CD.LTD, 1935, p143.
 
[9]乌丙安:《神秘的萨满世界》,上海三联书店,1989年,第164页。
 
[10]需要说明的是,史氏所列出的神灵名为满语口语的转写,因此只有部分神灵能翻译为汉意,对于不能翻译的神灵名,笔者直接转写。
 
本文发表于《满族研究》,2015年第2期;转自作者的民俗学博客,2015-07-04。
http://www.chinesefolklore.org.cn/blog/?uid-5762-action-viewspace-itemid-387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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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非新伊斯兰主义兴起的原因与特点 \刘云
摘要:新伊斯兰主义是21世纪以来特别是“阿拉伯之春”以来北非政治伊斯兰演进的新阶段…
 
宗教、法律和社会想象——1772—1864年英属印度盎格鲁-印度教法建构中的文本翻译 \杨清筠 王立新
摘要:前殖民地时代的印度并不存在现代意义上的成文法典。殖民统治时期,为了对英属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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