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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互读与伊斯兰教的中国化——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宗教研究所金宜久研究员访谈录
发布时间: 2011/12/1日    【字体:
作者:佚名
关键词:  伊斯兰教 中国社会  
 
          
 
                                       游斌 杨桂萍


              伊斯兰教在其传播地区都有一个民族化或地方化的过程

  杨桂萍:金先生对世界伊斯兰教与中国伊斯兰教均有深入的研究,请您谈谈伊斯兰教在中国的传播与发展,与其他地区相比有哪些独特的经验?像“回儒”或者“回儒共明”的现象,如果放到普世伊斯兰教的谱系之中,能提供哪些普遍的启发意义呢?

  金宜久:首先,世界伊斯兰教指的是世界各国伊斯兰教的总称。它是伊斯兰教发展、传播的结果。伊斯兰教与中国伊斯兰教的关系,实际上就是哲学上所说的一般与个别的关系,或者说是共性与个性的关系。和中国伊斯兰教相对应的,还有其他国家、地区的伊斯兰教,如巴基斯坦的伊斯兰教、波斯的伊斯兰教、埃及的伊斯兰教以及其它阿拉伯国家的伊斯兰教,等等。这些国家的伊斯兰教的总称就是世界伊斯兰教。

  伊斯兰教本身不是一成不变,而是处在变化之中。伊斯兰教的有些部分是能变的,但是有些东西,比如核心信仰,是不能变的。如果它的核心信仰变了,就不再是伊斯兰教了。7世纪初兴起的伊斯兰教与以后的伊斯兰教相比,有所不同,它不断地增添新的内容,是个不断发展的过程。伊斯兰教在其传播地区都有一个民族化或地方化的过程。有学者称其为本土化。不管大家用什么概念,都说明了一点,就是伊斯兰教有所变化,这种变化就是在不同民族或地区增添了新的内容。

           “以儒诠经”,促进了信仰伊斯兰教的民族与其他民族的文化交流

  游斌: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是,几个著名的回儒大学者,或者生活在南京,或者生活在云南,都是民族杂居地区,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要产生这些著名的回儒学者及其著作,无论在主流汉族文化的方面,还是在回族伊斯兰教的方面,都需要某种特别的社会文化机制。您觉得在明末清初这一时期的汉文化和回文化中,有哪些特别的因素,而产生了像王岱舆、刘智这样的回儒学者呢?在某种意义上说,这与当今“每一种宗教均在每一个地方”的格局较为相似,那么,您认为回儒们对待其他宗教的态度对于当今世界有何启示?

  金宜久:在回族“四大著作家”中,王岱舆、刘智是江南人,马注、马复初是云南人。这些地区都不像西北回族或者维吾尔族地区那样民族聚居,而是民族杂居地区,能出现这些大学者与这些地区的经济发展、文化发展有很大关系。江南地区的繁华古已有之,在清朝更是值得关注。经济发达伴随文化的发展,许多有识之士汇聚于此。在这些地区生活的回族耳濡目染,文化水平自然比别的地区要高。渊博的家学再加上本人的努力,就造就了王岱舆与刘智这样的大“回儒”。王岱舆尽管幼年并未学习儒学,但成年之后开始学习性理、史鉴之书,然后再旁及百家诸子。正是因为他们自己的努力,很好地掌握了儒家文化,成为了博通四教的学者。刘智15岁时开始有志于学,经过8年时间看遍经史子集及杂家之书,用了6年时间遍阅阿拉伯及波斯经典,又用了3年时间阅读佛经,1年阅读道藏经典,之后又看西洋书137种,将众家之言融合在一起,最终成为声名显赫的大家。马注的客观条件与以上二位不同,云南地区在经济文化方面略逊于江南地区。他本人自小就未进入寺院读经,而是跟随名儒学习儒家文化,近20岁时成为云南南明王朝的“中书”。以后,马注开始从教,再后开始著书立作。他的汉文化水平很高,从他的《清真指南》中可以看出,他交往的经师、阿訇都有儒学的根基。马复初的儒学根底也许不及前面三人,但是他的弟子汉文化水平很高,他的很多东西都是弟子帮助他完成的。从这4个人的情况来看,他们的儒学功底是值得肯定的。

  这对当今宗教发展的一个重要启示是:伊斯兰教传入中国之后,很快就入乡随俗,形成了对儒学和汉文化的重视,出现了一个“汉学派”。与反对用汉文诠释伊斯兰教的“经学派”不同,它提倡在日常生活中使用汉语与人交流,并在宗教生活中允许用汉语讲经,允许以儒诠经,促进了信仰伊斯兰教的民族与其他民族的文化交流。

                           “以儒诠经”和“回儒共明”

  游斌:在宗教学中我们常用比较的视角来研究。如果把基督宗教与伊斯兰教在中国的传播历史做一比较,可以发现,作为一神论宗教,它们都面临着与中国本土文化的紧张关系。为消除这种紧张关系,在伊斯兰教内部产生了一批“回儒”,在明末清初的天主教内部也产生了一批“天儒”,即试图把天主教和儒学沟通起来的中国基督宗教。您觉得他们之间存在着什么相同之处和什么相异的地方?

  金宜久:如果要说进行比较,从一般的宣教对象来说,这两种宗教都是面向各个阶层的人,这是它们的共同点。二者不同之处在于,从天主教在明末清初的传教策略来说,耶稣会的传教士如利玛窦,首先在衣着上更服,先穿“和尚”的僧服,后来换上“儒服”,即学者的服装。这是他们的第一个切入点,即在服装上的改变。第二个切入点就是他们结交的多是一些官员,而且多是一些有文化的官员,或者说是知识分子,走的是“上层路线”。而伊斯兰教在唐代就传进来了,历经宋、元、明,到清代或者说是明末清初的时候,它已经有很多的传承对象,没有必要重新进行传教。从现在一些资料文献来看,明末清初有伊斯兰教的苏非前来传教。而苏非的传教对象,主要针对的是一些贫困的人,尤其是在西北。当然在江南也有,在江南他们找的还是一些阿訇或学者。

  游斌:您觉得从宗教传播与中西文化融合这两个角度,把伊斯兰教和基督教在中国的传播进行比较,能给我们什么启示吗?

  金宜久:苏非主义在中国的传播,与中国本土的文化相结合,产生了一些被称为“门宦”或“道门”的现象,伊斯兰教自己称之为“教门”。不同的道门,有些是苏非传教士带进来的,有的是中国人出去学习,受到影响后带回来的。在西北地区大概有四五十支。大的有4个系统,它们也产生了相当数量的作品,是值得研究的。从基督宗教(包括天主教)方面来说,他们的一些传教士从文化上做了大量的工作,翻译了大量的书籍。这些著作不仅包括宗教方面的,还包括一些自然科学方面的。与此不同,伊斯兰教没有从事这方面的工作。值得注意的是,王岱舆、刘智从事的文化活动,主要是在阐释信仰、教理方面,而与自然科学无关。

  杨桂萍:明清时期,中国伊斯兰教兴起了“以儒诠经”即用儒家语言和思想阐释伊斯兰教的学术活动,出现了很多汉文伊斯兰教著作即“汉克他布”。请问王岱舆与刘智等穆斯林学者的“以儒诠经”活动,主要从哪些方面来沟通伊斯兰教和儒家?对中国伊斯兰教有哪些贡献?

  金宜久:王岱舆、刘智的著述活动,主要是借鉴引用中国传统文化已有的一些资源、概念,来阐释伊斯兰教的信仰、教理。因为这样容易被接受,不像现在的一些译音全都是阿拉伯文字,别人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们用一些现成的语言,等于说是在沟通之前先达成一个共识。这方面借鉴应用的词语、概念很多,比如真主,他不说真主,他说真一,另外用无极、太极、两仪、阴阳、体用、天人合一等等儒家、道家的概念。在思想观念上,在王岱舆的著作里,可以看到“格物致知”、“成人成己”、“诚意正心”等词语。将这些概念和伊斯兰教义融合起来,应用儒家的词语、概念去说明伊斯兰教,目的并不是为了传儒,而是为了传教。

  这些回儒对中国伊斯兰教的贡献体现在很多方面。最值得提出的就是他们的作品,《清真大学》、《正教真诠》、《天方性理》,包括马注的《清真指南》,这些作品实际上是为中国伊斯兰哲学奠定了基础,或者说,是为建立一个中国伊斯兰哲学的体系奠定了基础。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将苏非主义的思想介绍给中国的读者。在介绍伊斯兰教的创世说时,他们用的是所谓“显化”的思想,深究起来,就是古希腊柏拉图的理念论,即物质世界是从理念中派生出来的。所以,如果要问希腊哲学是什么时候传入中国的,我认为应该追到明末,古希腊哲学通过伊斯兰教经堂教育的读本已经进入中国。在明末,已经有了与柏拉图理念论相类似的伊斯兰哲学思想。这些思想由刘智、王岱舆通过他们的著述反映出来,可以说是对中国伊斯兰教的贡献。

  游斌:中国穆斯林在处理伊斯兰教与儒家之间的紧张关系时,采取了一种“经典互释”或称“回儒共明”的方法,尤其是用儒家经典来注释伊斯兰教,这种做法对今天的中国宗教间对话有什么借鉴意义?这种以儒家经典来诠解伊斯兰教信仰的做法,不知今天的伊斯兰世界是如何看待的?是将它视为一种离经叛道,还是一种文化创新?

  金宜久:对于宗教对话问题,我没有仔细想过,因为我们不属于宗教界,不能由我们这些研究者来进行宗教对话。我们只能来研究宗教对话。我不能代表哪一方来发表我的看法。

  至于今天的伊斯兰世界如何看待“以儒诠经”,我想他们应该持一个欢迎的态度。因为一种宗教到了一个新的地区,一定经过解释,要去向老百姓宣传,要传播。那么如何传播?就用老百姓生活中最熟悉的东西进行介绍,只有这样,宗教才能传播开。另一方面,他们也应该有一个宽容的态度,要尊重这些善意的阐释。这种阐释尽管是用别的语言,但是阐释的本意是善意的,它不是为了要歪曲经典,而是要阐释经典。拿王岱舆、刘智他们来说,他们是护教,而不是反教的,是为了发展信仰,是做前人所没有做的工作。从回儒著作的大量序言中,也可看到外界对这种做法都持肯定的态度。

  游斌:以另一种宗教的经典来诠解某一种宗教,常常意味着对两种宗教传统同时的“选择性诠释”,在您对中国回儒的研究中,发现他们是如何选择性地使用儒家经典,又是如何选择性地建构伊斯兰信仰呢?

  金宜久:确实,这个选择是两方面的。一个是如何选择性地使用儒家经典的问题,简单说来就是“根据所需,为我所用”。比如说王岱舆可以根据他的需要,不是全部拿来为我所用,而是需要哪些,就用哪些。另一个就是如何选择性地建构伊斯兰信仰的问题,可以说他们在建构伊斯兰信仰方面,是根据个人对伊斯兰教的认识、对伊斯兰教的信仰进行阐释。在中国历史上,汉文伊斯兰教著作里面,从最早的书面材料来看,教门的根源是8条,后来变成7条,一直到19世纪下半叶,即到马复初的时候,才定下来是6条。这就说明中国的穆斯林学者,对信仰的理解有一个认识、发展的过程。但事实上,我们今天的一些社会调查,发现在一些地方也不一定是我们讲的六大信仰,有些仍是7条。伊斯兰教不像天主教那样有统一的教会、教皇,它没有,是各自为政的,凭着各自的教派的传统,来对《古兰经》进行阐释。

                   伊斯兰教在中国必然有民族化与本土化的过程

  杨桂萍:我们下去做田野调查,听到近年来西北一些阿訇和穆斯林学者说,伊斯兰教在中国的民族化、本土化是开历史的倒车,是倒退而不是发展,您怎么看这个问题?

  金宜久:任何一种宗教,只要离开它兴起的地方,传播到一个新的社会,那它必定要发生相应的变化,而且一定要发生变化。如果说一发生变化,就认为是开历史倒车,我是不能同意的。就伊斯兰教来说,它本身就主张权变。伊斯兰教基本信仰本身也有一个发展、完善和定型的过程。比如伊斯兰教法,它并不是穆罕默德建立伊斯兰教之后就有的。根据历史记载,伊斯兰教法是在8、9世纪逐渐完成、定型,到10世纪才最终完善的。圣训的确定,也是从8世纪才开始。现在被作为逊尼派权威的六大圣训集,到9、10世纪才完成。这说明,伊斯兰教法的完善是在不断发展演变的过程中来进行的。当然,在这个发展演变过程中,它的核心信仰、基本礼仪是不变的,伊斯兰教基本的、原则的、共性的东西是不变的。

  我把伊斯兰教在中国的发展称为伊斯兰在中国的地方化、民族化,完全是因为伊斯兰教在中国确实发生了地方化、民族化的现象。这样一些变化,是确实发生了的。我们关注的焦点不在于变不变,而在于什么变化了、什么没有变、何时变化了、为什么变化,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游斌,中央民族大学哲学与宗教学学院教授,“比较经学与宗教间对话”创新引智基地主任;杨桂萍,中央民族大学哲学与宗教学学院教授,“比较经学与宗教间对话”创新引智基地研究员)
 
             (本文转载自:论坛-宗教周刊-中国民族报电子版(2011年11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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