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峰

　　2012年前后，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发生了两件标志性的大事，一是朝鲜领导人金正日死亡，二就是教宗访问古巴。人们都在关注金正日离去之后的朝鲜会走向何方，教宗的访问又会给社会主义古巴带来什么。后来的事情让人多少有些失望，朝鲜的体制依然故我，而古巴则表示教宗来访与政治改革无关，卡斯特罗兄弟并无政治改革的打算。

　　共产党人关于死亡，有一个有趣的说法，那就是“去见马克思”，考虑到金正日在2009年的宪法中就删除了一切关于共产主义的提法，很难说马克思会愿意见他。至于古巴，这个允许共产党人信仰上帝的国家，在十四年之后又一次迎来了上帝在俗世的代言人。在动身前往古巴之前的几分钟，教宗本笃十六世表示“马克思主义已不适应古巴现状，天主教会正准备帮助古巴脱离共产主义”。事实上，在背叛马克思方面，古巴甚至比朝鲜走得更远、更快，在苏联垮台仅仅一年之后，古巴就修改了宪法，删除关于古巴是马克思列宁主义国家的规定。

　　冷战结束，从乌托邦的迷梦中醒来，即使是古巴和朝鲜也不得不进行改革。二十年之后，不管是古巴的宗教外交、经济改革，还是朝鲜的核外交以及军国主义化，显然他们都已经离马克思的经典教义越来越远。如果他们还有些共产主义的气质，那可能只是因为他们都还和最大的资本主义国家美国为敌。

　　                                被放弃的无神论

　　教宗对古巴的访问以贬斥共产体制开头，以批评美国对古巴的贸易禁运结束。在哈瓦那机场总结行程时，他表达了对一个自由古巴的期待，但同时认为，这一切无法由外界强加的经济措施实现，因为这些措施成为了古巴人民的“不公平负担”。作为回报，古巴宣布，应教宗的要求，周五的“耶稣受难日”全国将放假一天。

　　同样的事情发生在十四年前。那时的教宗是若望·保罗二世，古巴共产党第一书记还是菲德尔·卡斯特罗。1998年，卡斯特罗盛情邀请教宗访问古巴，并精心安排了隆重的接待仪式，与教宗公开会谈，恭敬款待。目的之一是改变与罗马教廷长久的隔阂关系，还有更重要的是打破美国的封锁，改善古巴保守的国际形象。保罗二世在访问期间批评美国长期对古巴实施禁运，伤害了古巴人民，此举使他赢得了古巴政府与人民的信任，也帮助古巴天主教徒获得了更多自由。在保罗二世去世之后，古巴当局曾特别批准Jaime Lucas枢机在国家电视台做讲话：“这是一位保护道德26年的人……关怀着近几年世界各地的动乱及战争而道德基准都不动摇的人。”

　　这就是古巴的宗教外交。马克思对于宗教有着相当矛盾的看法，他一方面将宗教视作统治阶级给工人阶级施加的“精神鸦片”，因为宗教让他们对千禧年抱有虚假的幻想，但另一方面他又认为这是工人阶级对低落经济状况的一种抗议。总的来说，在马克思的教义里，宗教就是无知、迷信和倒退。

　　对于一个社会主义国家来说，以宗教为突破口进行国际交往这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不过对于古巴来说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古巴曾经是一个传统的天主教国家，卡斯特罗和他的政党，并非一开始就信奉共产主义。正好相反，卡斯特罗出生于一个天主教家庭，并曾在教会学校接受教育，因此即便后来改宗马克思主义，他依然认为基督教和共产主义在伦理道德上有很多相同之处。而且在无神论这一点上，卡斯特罗很早就背叛了马克思。1986年，古巴共产党主管宗教事务的官员在接受采访时宣告，无神论将不再是政府的首要意识形态。1991年11月，古巴共产党开始准许信教者入党，以扩大群众基础。

　　而且古巴的共产主义从一开始就是彻底实用主义的。实际上古巴推翻独裁政权的革命与共产主义的关系不大，在革命阵营里，不仅有一般的民主主义者，甚至还有反共人士，卡斯特罗也从未抱定共产主义理想。革命胜利之初，在美国演讲，为自己的革命行动辩护之时，卡斯特罗还明白地宣称，“我知道全世界都说我们是共产主义者，不过当然我很清楚地说过我们不是。”在20世纪90年代，强调思想解放，谈到教徒入党之时，卡斯特罗又指出，古巴共产党是一个政党，不是教派。

　　最重要的原因是，时至今日，古巴的经济改革已经势在必行，而改革造成的动荡需要中间组织缓和，这个角色在古巴非天主教会莫属。近年来，教会势力开始壮大，成为共产党以外影响最大的组织，古巴共产党倾向于让教会起到调节政府和相关社会部门关系的作用，成为“替代性的政党”。在对外关系上，教会也有重要作用。古巴的主教会议曾经严厉批评美国的经济制裁，认为这给全古巴的人民都带来了苦难，受此影响，美国的主教会议也要求将基本的食物和药品移出制裁名单。

　　英国的保守主义大师埃德蒙·伯克曾说过，教会是自由的堡垒，至少在古巴他有机会是对的。而对于马克思和共产主义这未必是什么好事。

　                                　朝鲜“家天下”？

　　大独裁者金正日和反极权斗士哈维尔在去年年底前后脚离世，网友对此吐槽道，哈维尔反极权至最后一刻，临死还把金正日拽走。不过哈维尔带不走朝鲜怪异的体制，在老臣们的辅佐下，幼主金正恩正开始逐步掌控这个国家。或许是心怀鬼胎，或许是忠心不二，金正日的下属们扮演着体制维护者的角色，而金正恩则代表着金家继续领导朝鲜。

　　历史将走向哪边？一切都是未知的。不过至少，朝鲜还是金家的天下。

　　这一百多天来，没有什么新鲜的，年轻的金正恩体型和发型都酷肖其父，而在行事上，连他们反复无常的外交风格都一样。值得一看的或许是在“主体思想”和“先军政治”之后，他会提出什么主义、思想来标记自己的时代。而不管是什么，主体的“民族主义”和先军的“军国主义”这些朝鲜劳动党的执政法宝，他肯定会继承下来。但民族主义、军国主义以及金正恩会提出的主义，这与马克思又有多大关系？

　　没有什么价值或者理论比共产主义更加强调普世性了。1848年2月发表的《共产党宣言》提出的战斗口号激动人心：“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而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中共虽面临内忧外患，依然以输出共产主义为己任，在东南亚国家掀起了一场场革命。朝鲜则不同。金日成主体思想的提出一开始就是包含民族主义情绪的，在金日成看来，自己的思想实际就是马克思列宁主义和朝鲜民族主义的结合。

　　早期朝鲜劳动党分为延安派、苏联派和以金日成为首的游击队派，其中金日成的势力最为弱小，但在后来的政治斗争中，金日成脱颖而出，这与朝鲜的民族主义情绪有很大关系。1950年后入党的许多新党员抱有民族主义观念，认为延安派和苏联派属于外国势力，其成员是外国党的代理人，因此选择支持金日成。1967年，后来叛逃了的黄长烨将金日成有关朝鲜革命的想法综合成思想体系，主体思想在1977年之后取代了马克思主义和列宁主义，成为朝鲜劳动党和朝鲜式社会主义建设的指导思想。

　　1998年朝鲜宪法中将所有与马列主义有关的条文都删除了，只是偶尔会出现“马克思主义”的用法，到了2009年连这都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金正日提出的“先军政治”。宪法之所以删除有关共产主义的提法是因为共产主义难以实现，而先军政策把军人的福利置于平民福利之上，朝鲜面临着军国主义的危险。主体思想为金家三代的独裁提供了理论支持，先军政治则是金正日面临紧迫现实的对策。

　　朝鲜的主权早已经不在人民那里，在一些提法上也本末倒置，比如金正恩这个不到三十岁的小伙子，近日就发表重要讲话，说政府要以好母亲的心情照顾人民。在朝鲜，人民不是马克思口中历史的创造者，而是需要政府照顾看护的小孩。

　　如同古巴一样，朝鲜面临着改革，只是环境更加艰难，古巴还有教会的支持，朝鲜则什么都没有，极权主义消灭了一切中间环节，甚至绕过了朝鲜的执政党，一个独裁者直接面对着自己的人民。而不管改革是怎么样的，回到马克思显然都不是个好的选择，马克思教义可以媲美宗教的煽惑力一直都在，但饿肚子是真实的感受，贫穷与匮乏显然是马克思要竭力克服的。正如人一出生就开始走向死亡，马克思主义从付诸实践的那一刻就开始了偏离，即便是在现存的所谓社会主义国家也是一样，马克思主义只是一条正在被放弃的道路。

                        （本文转载自：《财经文摘》2012年5月刊）